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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山般的祖辈

2019-03-19 10:45 来源:散文网

我那村庄据说是在八百多年前从河南开封迁移至此的,利曹两姓杂居数十代。村庄地势奇异:三面环水,鄱阳湖湛蓝的湖水是它永远的背景,只有北面一条狭长的陆路通向外界。每年夏秋涨水,水势不要太大,就能把这路给淹了。村庄西南面的湖面非常旷阔,与邻县波阳两个丘陵地带对峙遥望。民国初年都昌周溪沿湖一带与波阳这个地带的居民因这方水域经常发生械斗,人命官司接连不断。后来有一船匪头子充老大,召集两县有关村落望族,达成一项江湖协定:钉鞋划界,了却恩怨。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界一经划定,双方不得进入对方水域捕鱼捞虾,并且双方的船如需取道对方水域时须缴费通行。周溪波阳两方均谙此理,便各自竭力举荐一人担此重任。

时间约在一个夏天的中午。夏天正是鄱阳湖涨水时节,湖面更是显得辽远宽阔。两县沿湖村落的所有船只和所有村民都聚集到湖的中央。大小船只一字儿排成一行,逶迤绵延十几里,两旁的船舷上站满了男女老幼,双方人群都屏住呼吸看着那个铁塔般袒胸露乳的匪首,和船板上那两双钉满钉子的铁鞋。

在人们的注视下,两方的英雄均被各自的族长引领着来到了第一艘划船的中间。周溪一方被选的就是我爷爷。那时他刚三十岁,身材高大,但比起对方那个却显得瘦条。引领爷爷的族长就是爷爷的父亲我的祖公。爷爷来到铁鞋旁边,两双铁鞋的鞋底都醒目地竖着五根二寸多长的铁钉,像咧嘴的虎牙一般狰狞怵目。爷爷冷峻的眼光瞟了一眼对方墩实的酒桶般的身子,脸色却煞白了。祖公脸色平静,在转身离开爷爷时,他突然抡圆了胳膊在爷爷的后背上“咚”的一声擂了一拳:狗熊,不能做狗熊……事情开始了,匪首抡起大刀把一根缆绳拦腰砍断,发令了,两方缓缓地退去鞋袜,卷起裤脚……在前后两声杀猪般的嚎叫之后,两方的英雄已踏着钉鞋,拖着一路血渍向前挪动……

结果,爷爷比对方多支持了一顿饭的工夫,多趟了二里长的血路,后来,就倒在了船板上。旁边的乡亲都流着泪叹道,我们周溪的硬汉,他用血躯为我们挣来了衣和食啊!

爷爷在城里治了近半年就痊愈了。一回来便被拥为周溪船帮帮主。从此爷爷声名鹊起,带领三百多条船南下幕阜横梁,北上浔城汉口上海,一路寻财养妻育儿。这样,爷爷也练就了一身豪风义骨。一九三九年岁末,爷爷率领船帮日夜兼程欲赶回家过年,在湖口下游鞋山附近遇一队日本兵劫持一艘渔船,爷爷凭着人多势大,机智搭救。不料下游方向开来一艘日舰,爷爷掉转船头,溯江北上。这一躲便到了第二年岁末,家人望眼欲穿,不知凶吉。待船帮归港之后,仍惊魂不定。(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org.cn )

爷爷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刚成年就成了爷爷得力的帮手,不在话下。但次子(我二爹)至今还是我一家人永远的挂念。听大娘(大娘是童养媳,对家史了如指掌)说,二爹的胆量远不及大伯,后来二爹之所以也成了爷爷的帮手,就在于爷爷像驯兽一样硬是把二爹练成了一身胆量。听大娘说起过这么一件事:二爹在近十岁的时候还不敢下水游泳,这对于一个水乡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对爷爷来说更是不可思议的。爷爷暴跳如雷了,他把二爹拉上船舷,像丢破烂一样拎起二爹就往水里扔,任凭二爹在水里挣扎沉浮。奶奶心疼,欲唤人去救,被爷爷大吼阻止:死也要让他死在水里。后来二爹没被淹死,却从此学会了游泳。二爹成人后跟着爷爷和大伯也上了船帮。几年后,二爹落水而死,不见尸骨。至于他是怎样落水而死的无人知道,只知道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半夜。爷爷以前从来没有伤心过,对于二爹,爷爷却曾经伤感地对奶奶说,这都怨我,他十岁那年我说的那句话果真把他给送了。奶奶从此也因二爹的遭际整日在家啼哭,不久便忧郁而终。

二爹死后,爷爷的船帮遇到了一次劫难。那是在汉口上游,爷爷的船帮遇到了一帮素不相识的船匪,据说这帮船匪是在安庆一带纠集成帮的。他们用从日本人手里抢来的枪枝掳掠了我爷爷船帮上所有的船工、所有的财物及大部分的船只。后来,被掳掠的船工被了回来,船只却损失大半。爷爷这时年近五十,年事已高,从此一蹶不振,自感深负众望,退出了帮主之位。

于是爷爷的幼子即我爹走了和大伯、二爹不同的路。我爹七岁时便进了学堂,后来一直读到了浔城、南昌,成了当时乡里极少见的大学生。爷爷兴奋异常,独自一人来到祖公的坟前,很自豪地放了三响重炮。

爷爷老了,五十年代,又被划为船主(相当于地主)成分,以前豪风义骨的爷爷我只听说过没见过,此时的爷爷我却亲眼所见。体弱多病的爷爷,整日卧床。我依稀记得爷爷因为很少晒太阳而脸色惨白,孱弱的身躯令我想像不出他当年的船主雄风,只是他依然颀长的身材使我对往昔的传说有了某种凭藉。尽管爷爷体弱多病,却是每个星期都要去大队部挨批挨斗。他们要爷爷下跪,跪在瓦片上。开始爷爷不肯,禁不住折腾,被人按着跪了,一跪半天,膝盖每次都被瓦片扎得血淋淋的。

倔强的爷爷后来对我爹说,以前我被铁钉穿过脚掌,现在又被瓦片剐过膝盖,世事沉浮,怀儿(我爹小名),待人处事,不可争强好胜,本分为上。爹爹一直秉承这沧海桑田的告诫,小心做人,谨慎行事。爹爹拘谨的性格原来是这样形成的。

爷爷是一九七四年去世的,我刚读小学一年级。我不知道爷爷怎么突然就死了,我只记得那天放学回家,看到爷爷已躺在门板上了。他脸色惨白但安详,当的的英武之气荡然无存。其时我爹远在外地,接到电报当即回家奔丧。那年我七岁,记事模糊,只记得爹爹一进门槛便丢下挎包,和守在爷爷身边的大伯一道扑在爷爷干瘪的躯体上,嚎啕大哭。当时我体会不到这哭声里的悲恸,只是感觉到这雄性的声音极响亮,揪心的响亮,哽咽而不连贯,到时隔二十多年的今天我还听得真真切切。大伯,爹爹,你们是在为爷爷前半生的英武而歌吧!爷爷是你们的一座大山,这座大山轰然倒坍之后,你们即使是四十多岁和三十多岁的生命也仿佛失去了依靠。

爷爷,大山般的祖辈!我的亲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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