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我的父亲
想起我的父亲(旧文重贴)龚明德
我的父母养育了四个儿子,就是:我,以及三个弟弟。
说到与文化相关的职业,我们兄弟四个都从事过,或者一直在从事着教学工作。
老三现今在父母葬身的那座山下种着田地,但老三曾在家乡的砖桥冲小学担任教职。我亲眼看见过老三神气地在这所学校的外墙大黑板上用各色粉笔编写宣传栏内的文字,时间当在二十年前了,那时老三还是刚刚结婚。
我调离了湖北教育界,到成都做出版工作,最初好几年就近水楼台地给老三不停地寄赠小学教学参考书。那时我对老三只有一个愿望:想看到他成为卓有建树的农村小学基础教学人员。
然而,性格倔强的老三终于回归了父母终生从事的农耕做工。我傻傻地说不出话了,又请我女儿的舅舅帮老三弄优质农作物种籽,乃至四川果树幼苗等等。
同时,还一封信又一封信地向老三倾诉优质耕种、勤劳致富的梦幻。直到十五六年前我回农村消夏,在星空下躺在麦场上乘凉,听躺在我身边的侄儿,也就是老三的独生儿子,向我宣誓他“要把砖桥冲建设成世界名冲”,彼时彼刻的我是何等振奋啊……
当然,又少不了反复给老三的儿子大谈美好的前程之类话题。
很快地,十五六年飞逝,一切都成泡影了。
这时,我恍然大悟,记起了父亲无声的榜样,——父亲,是几乎不说什么大道理的。
往前追溯,父亲对我谋生的最早实际协助,是在我小学快毕业十一二岁时,老人家从山上砍下一棵小树,亲手为我特制了一条小扁担。这条小扁担,挑二三十斤柴草就可以在我的肩上随着步伐上下闪起来,格外轻松。我就用这小扁担,进山打野柴挑到镇上卖了,再把所得钱款全数交给母亲。
当看到母亲接过我卖柴的钱款,卷入已经很旧的小手绢中时,不知怎地,我只觉得鼻子一阵阵酸,想哭。
好在终于考上了初中,不久又在十六七岁之交时先后做了小学和中学教员,记得我当年的工资是一个月二十七元。不苟言笑的父亲不止一次地冷冷地对我说:“连个小工都不如。”
我是父母的大儿子,基本没有在性格上被扭曲,所以悟性还将就。我明白,父亲是在嘲笑我挣钱太少了,——那年头,我们那里一个帮人的零时工每天至少挣一元二角工钱,一个月就是三十六元,而我,一天只挣九角钱……
到我读“工农兵学员”的所谓“大学”前的几年,我终于为父亲挣了点儿气,一个月的工资是三十七元五角了!
读“大学”的三年,真是弄得我上下不是味儿。我是兄弟中的老大,又是父母的长子,但我每月只有不足二十元的伙食补足。三年中,每次回老家,我都省下一些饭票,买满满一大提包的学校食堂的馒头带回去让家人吃。但钱,却成了我一大心病。
我只记得有一年暑假,父亲为了给我凑一笔五六十元的大钱,每天天亮前,和母亲用板板车拉柴去镇上卖,才凑够了的。好多年后,母亲来成都给我带孩子,才透露当年的实情:怕村上的人笑话,必须在天亮前把柴卖了再去上工。
大概就是这一年暑假的最后一天,当我坐在开往襄樊的长途汽车上时,父亲突然出现在车窗外,他把一叠钞票交给我后,说了一声“把钱放好”就转身回家去赶着上工了。
到了学校宿舍,我坐在我的床上,才小心清点父亲给我的钱,除了必交的钱款,还多出十多元。十多元,在三十年前,是一笔大款子。
还有我念小学时不小心丢了钢笔不敢上学,父亲冒着冬天的大风雪挑柴到镇上卖了赶紧买回一支的事,我已经写入一篇回忆散文中。诸如此类的事情,我一回想,就充满了人生的希望和力量。
对比父亲无声的榜样,兄弟四人中,至少我这个老大,话说得还是多了一些。我实在没有必要对我姐姐的儿子们和老三的独生儿子等等,讲出那么多什么“做人的道理”,
而且,对我的三个弟弟,我以前写的信也太多了、说的废话更多了……从今往后,我要努力向已故的父亲学习,尽量只干力所能及的事情,绝不教训后辈,不再对年幼于我的同辈兄弟和友人侈谈什么“做人作文”的空泛的话。
苦就苦在我又回归了人之患岗位,好为人师又成了我的饭碗,必须面对听我授课的所有求学的热切目光……
但是,还是可以给自己确立一些信条,比如要像我的父亲那样以身作则、要像我的父亲那样即便批评人也要含蓄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