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叔是建亚诊所的坐堂医生，来的患者大多是左近小区和店家的，都唤他周叔。周叔是白求恩医大毕业的，退休前在中心医院是内科权威。周叔终日在诊所前厅里坐着，真的是坐堂。

 周婶做化验。她爱说话，来了患者嘘寒问暖，热络周到，让患者觉得自己来的不是诊所，倒像是进了邻家屋子。周叔不爱说话，打针的患者来了都是周婶招呼。如果周婶不在，周叔顶多说
声：“来了？”那边护士华微就已经去处置室拿药了。如是需要问诊，周叔也极沉稳少言，这样更显得权威，令人产生信赖感。患者临走时周叔慢慢说句：“少吃咸的别抽烟。”那四十多岁的男患者就一直点头走出去。周婶说了那么多话，不过是和人谈天气，说物价，原来远不及周叔一句话有份量。原来周婶的一切话语均系铺垫，只有周叔的话才能击中要害。

  没有患者问诊时，周叔就看电视。总是锁定在健康节目上。患者和护士有时看了评论几句，周叔至多点头，再没有一句话。没有健康节目时，周叔就起身浇花修枝。周叔养了很多花，到了深秋了，落地窗前红的黄的还都开着花。门口有一盆麒麟掌，养得极是高大葱绿，见的人都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麒麟掌。

    周叔养啥啥好。周叔每天喂八哥时就跟八哥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说“吃饭。吃饭。”结果这只八哥很快学会了说吃饭。其实这只八哥是外孙女路过花鸟市场时觉得好玩买回来的。买回来也是两天半新鲜，最后都是周叔侍候。还有两条金鱼，是孙子买的，后来就不管了，都是周叔喂食换水。也许是救死扶伤的道义感强烈，周叔对一切孩子们扔弃不问的花草动物都充满了养护的兴趣。

   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都得到周叔的细心看护。水浇得多少，肥施得是否得当，周叔都了然于胸。花草鸟鱼于是成了这间诊所的微型山水，它们不断引起来人的注意，却和周叔有最好的应答。诊所因为有了花花草草才像是有了生机。这城市冬季漫长严寒，周叔却有本事把春天留在落地窗前。

   有时某个患者讲些好笑的事，周叔淡淡一笑，那患者就会觉得自己的笑话格外好笑。

  周婶的二弟从北京回来探亲，他在国家海洋局极地科考队工作，我们都叫他二舅。周婶见我对二舅的考察服感兴趣，就特别留住他，让我摸他的衣服。二舅腿上薄薄的铁灰色长裤据说防风防水，遇水不湿，风也打不透，都不用洗。衣服上有一些外国国旗标——凡是穿这个牌子考察服的国家的国旗都会印在上面。听周婶一介绍，我特别想泼些脏水在裤子上面，看看反应。不知是不是周叔看出了我的坏心思，一声不响地给我找来二舅在极地考察时拍的照片集。

   照片并没放大，可是拍得极美。我看到了呈现神秘绿色和桔色的极光，海洋上的冰川，极地的冰雪，苔藓，只裸露出很小部分的南极大陆，正在孵蛋的鸟、捕鱼的鸟，各种企鹅，大小企鹅。恋爱中的企鹅。趴在爸爸脚面上的灰色小企鹅。母子企鹅。张着大嘴巴的海狮。悉尼歌剧院。歌剧院后面的大桥。坐在长椅上的澳洲女郎。雪龙号考察船。这些照片让我每一枚牙齿每一根睫毛都挂满了惊叹。周叔远远坐着，在我翻阅到某处发生疑问时淡淡解说一句。我也不知道周叔是怎么看出我的疑问的。最后，我看到了一只趴在地上的袋鼠。这只袋鼠愁眉苦脸的，好像有无尽的苦楚，像极了一个阅尽人间万物的垂危的病人，已然感知生命尽头的荒芜与清寂。这让我想到周叔。他本来看多了生死，却处危变不惊，面上从没什么大悲大喜，没有什么能惊动到这个诊过无数病例的医生。

   周叔每周去凯伦游泳馆游泳两次，无论冬夏，风雨不误，什么也不能打扰到他。患者急了有医院呢，周叔可是退休了的医生，不是赚钱不要命没有自我生活的机器。

  周叔眉毛头发油黑，身材不胖不瘦，走路时身体微微前倾。不知道的人，都想不到周叔已经七十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