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还喝酒
父亲今年75岁了,他抽烟喝酒一辈子,如今烟照抽着,酒常喝着。以前我对他的抽烟喝酒是不大过问的,因为到了这个年龄,烟与酒早已成为身体的生理需要,想戒也难。但最近半年多,我却屡屡劝他少喝些酒了,原因是去年秋天喝酒出事,把家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去年9月的一天,父亲下地干活,淋雨而归。村里两位好朋友叫他喝酒,他欣然前往。喝至傍晚回家,未吃饭倒头便睡。第二天五点多,父亲难受,在床上折腾,却说不出话来。母亲对父亲的醉酒早以见惯不惊,初不以为意,后觉得不妙时,已无法腾出手来去打电话。她一直在床边护着,唯恐父亲滚下床来。七点多,头天喝酒的那两位朋友过来看他,才意识到了问题严重,连忙叫村里的医生。医生看后连连摇头,觉得很可能是脑出血。住在城里的弟弟接到电话后,立刻打120叫急救车。当弟弟赶回家时,救护车也到了。救护车上的医生毕竟见多识广,他们望闻问切后,初步诊断为“酒精性低血糖”。他们说,马上打一针葡萄糖,一般几分钟之后就能过来,若还是不省人事,那就麻烦了。
葡萄糖推进去之后不久,父亲醒过来了。为保险起见,大家还是把他抬到了救护车上,去最近的医院做了做检查。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还有“酒精性低血糖”之症,急忙去网上了解此症的前因后果。而过年期间,弟弟、母亲又详细描述当时的情景,父亲甚至也参与其中。但实际上他的描述已是二手转述,因为当时他已昏迷,没有任何记忆了。
就是那次出事,我意识到喝酒的杀伤力。我在电话里反复叮嘱父亲,别喝酒了。
父亲似乎接受了我的建议,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他果然不喝了。而村里的朋友也不敢叫他喝了。
但后来他又喝开了,他的朋友们也蠢蠢欲动,不断把他诱惑到酒场上。我只好降低标准,劝他千万少喝。这时候,父亲通常会用两种方式答复我。
“我又不打麻将不耍牌,不喝酒做甚?”或者是:“俺们仨老架儿,喝一瓶,一个人也就是三两酒,不多。”
“老架儿”是晋城话,“老头儿”的意思。所谓仨老架儿,我大概都知道是谁。其中的一个老架儿会经常来我家转转,与父亲聊天。但他聋得厉害,虽戴着助听器,依然常常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父亲的耳朵也聋了。两年多前,他敬神放炮仗,一声脆响之后听力一下子减弱了许多。去年过年回家,我陪他去医院配了个助听器,但他时常戴不习惯。他说还是原装的好,但原装的耳朵显然已无法复原了。
于是俩老架儿聊天就都得高八度。来访的老架儿跟我说:“勇啊,我跟你爸爸经常说,俺们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不知道哪天就圪挤了眼了。你不要担心,俺们现在喝酒也不多喝,就是高兴高兴。”这时候,父亲通常附和着。他们乐呵呵地谈论着生死问题,在他们的语气中,死已变成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这种谈论方式我并不陌生。许多年前,前来串门的东根儿胡同的老太太与我奶奶聊天,她们就是这么谈论的。而转眼之间,我的父辈已接过了她们的那套话语系统。
“勇啊,我再跟你说件事。你拿回来的那些好酒,可是都让俺们喝了。你爸爸有两瓶好酒,就把俺们叫过来了。他一个人舍不得喝。”
这种情况我大约是知道的。一人不喝酒,俩人不耍牌,父亲似乎一直遵循着这种古训。所以,喝酒在他总是一件呼朋唤友的事情——或者他被别人呼走,或者他把别人唤 来。而最近一些年,我的生活也有了点起色,把一些好烟好酒带给父亲,也就成了我的惯常之举。父亲本来就好客,拿出儿子孝敬的好酒待客或许也就有了别样的意义。我想那不光是喝上了好酒,其中显然也是有着一些炫耀的成分的。我不在意他的炫耀,却越来越在意他喝多少,怎么喝了。所以我既要把那些好酒送给他,又要告诉他喝酒时悠着点。汪曾祺晚年曾被迫戒烟停酒,儿女们对他也多有看管,但据邓友梅说:戒烟停酒后的汪曾祺“脸黑发肤暗,反应迟钝,舌头不灵,两眼发呆。整个人有点傻了!”我想我是无法像汪曾祺的儿女那样把父亲看管起来的,那样他的生活将了无趣味。我所能做的大概也就是一面送酒一面劝,东边日出西边雨了。
过年期间,父亲没怎么喝酒。我们兄弟三个与父亲喝过两次,那也只是雨过地皮湿,浅尝辄止。
返京之前的头天晚上,他更是没敢喝酒,而是早早打发我们睡下,以便让我有充足的睡眠,应付第二天的车马劳顿。但第二天起床后我才知道,他一宿未睡,唯恐我那辆即将出远门的车被人祸害。他耳朵不好,只好半夜三更五次三番走到大门外去。而我的车就停在大门外赵家胡同的邻居家门口。
也是事出有因。我弟弟的那辆二手车停在新房子的大门口,大年初四一起床,他发现车被人划了。那显然是故意为之,因为不光车门上有长长的划痕,甚至机顶盖上也被划出了图案。我在京城听说过多次的划车事件终于也在这个乡村世界里遇到了。大概从那时起,父亲就提高了警惕。
上午八点整,我开车上路了。我想今天父亲也不可能喝酒了,因为他的首要任务是补觉。
但回到北京打电话,才知道他启动的程序是先喝酒,后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