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晚上熬粥喝，粥也简单，不过一碗绿豆粥而已。

     婆婆来看我，送了一些今年新晒的绿豆。
     婆婆是前婆婆，从儿子爸爸成家后，我就很少回去看望她了。怕村里人说闲话，也怕又过门的媳妇找她麻烦。
     一次，婆婆电话里唠叨说想我了，我说：妈，我老回去总归不合适，你要是想我，十来里路，也不远，你跟爸可以来店里。

     婆婆身体不好，去年做了动脉曲张手术，今年又做了胆切除手术，人瘦的快皮包骨头了。
     中午婆婆执意要在店里吃饭，说好久没吃到我做的饭菜了。
     焖了米饭，炒了几个公公婆婆爱吃的家常菜。婆婆吃得很香，我一个劲儿的给她夹菜，笑着要婆婆多吃点儿，泪却扑嗒扑嗒落进碗里。

     绿豆是婆婆自己种的，熬出来的粥香气四溢。
     婆婆胃寒，不能多吃绿豆，只因我喜欢，她才每年都种些给我熬粥喝。
     我心疼她老人家，不许她再种，可她执意留了一小块儿地，说她只要活着，就要亲手种绿豆给我。

     结婚头一年，我在后院菜地种了几畦绿豆。
     那时还在电视台上班，一周回去一次，平常就有婆婆帮我照料那些绿豆。
     端午节前种下，之后两个月，绿豆就打花荚了。周末的傍晚，我会跟婆婆一起给绿豆浇水，捉虫。

     七月，绿豆花开得正旺。
    淡黄色的小豆花一朵黏着一朵，一朵挤着一朵，在夕阳下开的热热闹闹。
    有蜜蜂在花间嗡嗡的欢唱，蛐蛐睡颠倒了，白天躲在墙角睡大觉，天一擦黑，就在绿豆棵里你侬我侬的说情话，整夜不得安生。

    秋老虎的余热还没褪去，绿豆就已花落，渐渐结荚成熟。
    我跟婆婆拿了竹篮，开始采摘第一茬儿绿豆。
    依旧有绿豆花在次第开放，花香极淡，仔细一嗅，还有青涩的苦味。我从小就喜欢这样的味道，苦苦的，涩涩的，让人有种自虐的痛楚跟酣畅。

    那天，跟婆婆在平台上晒绿豆，我抓了生绿豆放嘴里嘎嘣嘎嘣的嚼。
    婆婆笑着问：妮儿，瞧你吃个绿豆跟吃肉一样香，你怎么爱吃这个啊？
    我靠在婆婆身边，说：妈，我给你讲讲我小时候的事儿吧，关于绿豆的。

   我八九岁的时候，家里非常穷，一家十几口就靠争工分勉强度日。
    土地没有责任到户，什么都是大锅饭，可很多人还是吃不饱。
    秋收后，绿豆的豆杆儿都焚烧了，地也犁过了，那些遗落在地里的绿豆又发出了嫩芽。
    我跟弟弟光着脚去地里拔豆苗，拿回家后，奶奶会擀些杂面条下锅，把洗净的绿豆苗放进去，撒些盐巴，葱花儿，就是一顿美味佳肴了。

     犁过的地平整后，队长不许任何人去地里踩了，怕地踩瓷实了，没法儿种麦子。
    一次，我跟弟弟整猫着腰认真拔豆苗，队长忽然从天而降，掂着大粗棍就扑过来。
    我跟弟弟拼命往家跑，奶奶把我们藏在瓦坛里，队长找了一圈儿，没找到，才骂骂咧咧的走了。我小学毕业才48斤，可以想象我有多瘦小，一个瓦坛足矣容下我。

    很多年了，我一想到队长凶神恶煞的样子，就不寒而栗。
    那时起，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要自个儿种很多绿豆，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炒着吃，煮着吃，炸着吃，泡成豆芽吃，熬成豆花吃，再也不要提心吊胆，看人脸色。

     我一口气讲完，不觉已是泪流满面，手心攥的都是汗。
    婆婆眼圈儿红了，不停地用袖子抹眼泪 ：妮儿，没想到你长得娇娇滴滴的，人却这么勤快，还受了许多苦，你嫁过来，村里人都说我家好福气，娶了个电视台的大明星，还说你肯定什么都不会做，只有把你供起来当奶奶敬喽。

    我跟婆婆长得很像，个子不高，瘦弱，都长着一双大眼睛。
    每次出门，熟悉的人都会开玩笑，说我比婆婆的亲闺女还像婆婆。
    我跟儿子爸爸分开后，婆婆跑一趟又一趟，希望我能回去。我说：妈。我再也不想面对他了，要是你舍不得我，就把我当亲闺女吧。婆婆哭的稀里哗啦，她说她不要闺女，只要媳妇儿。

    这一辈子，我欠婆婆的真是还不清了。
    虽然她没有生我，养我，但她跟我的妈妈一样爱我，疼我，娇惯我，宽容我。
    每次给婆婆钱，她总是推辞，拗不过我，不好意思的接过去，嘴里还反复说着怎么还能再要我的钱。
    婆婆每个月都要吃药，公公又很节俭一个人，我知道他不会给婆婆很多钱，婆婆又是一个爱美的老太太，给她些钱，她也好添置衣服什么的。

    晚上，婆婆打来电话，说绿豆吃完了就言一声，她让公公再送过来 。又强调说，绿豆是好东西，清凉，祛火，解毒，解暑，多喝点绿豆粥没坏处。我的眼泪不争气的往下掉，哽咽着说：妈，绿豆再好，也是不解乡思，不解愁啊

      做了一夜的梦。
    梦里绿豆花开得漫山遍野，婆婆在花间一声声的唤我，我却被阵阵花香熏的昏昏欲睡。
    于是，轻飘飘的，我竟飞上豆棵，开成了一朵最灿烂的绿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