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
我第一次乘船沿长江往下游航行时,心里有些依恋不舍。那也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小孤山仿佛记忆的边界,宋代诗人陆游经过这儿,及经过上游的大孤山,曾写下诗。我小时候,随父亲攀至山顶。山路陡峭,左侧没有护栏,往下俯眺,游人如蚁。高处总让人想到风筝,被山搁碰。斜坡上生长灌木,数处几尽光裸。而视线被地面牵制,人如置身云海,整个山体给人摇撼之感。我不敢直起,只是探腰往上爬,生怕身体从崖畔坠下来。庙舍依山而筑,里面有诵经的和尚,钟磬声声,香火缭绕。记得在一座庙里,列站许多塑像,凶神恶煞,看了直让人胆怕。进至殿宇,有股异味。殿内的柱子、四壁、神像被烟火熏燎,显得古旧。好不容易找个空地,我们便在菩萨像前跪下磕头。出来拾级而上,“远上寒山石径斜”,殿外燃放的鞭炮声也能听见;声音渐次淡渺,似有若无,最后在听觉中消失了。等翻至山顶,江水在山脚旋绕如带,很快又流向碧空尽头。这是童年的事。当客轮穿过小孤山下的漩涡往前而去,仿佛船穿过真实,县城遥远,只留下一些模糊的烟影。而我发现自己已走出记忆的边界,许多陌生相关的事物开始在视野中不断涌现。
比如说初次乘火车和轮船,人们都喜欢张眼看两边移动的景致。舱外江水激浊,波涛上有白鸥翻飞。那些鸟如果在港口,常常列队飞舞,仿佛迎迓的水兵;有时独自静浮水中,状如白莲。风浪袭卷,浪花洒落如雨,而水鸟石化,凝结不动。当你疏神,它们又打开翅膀,羽箭般跳进蓝天,阳光浓密,逆着它们从高处垂泻而下。江两岸是山,山是光颓的那种,没有树,就象被剥夺了内容的盘子,空荡荡的。山上矗立起巨人般的铁塔。电线从铁塔肩臂穿过,一根根伸向山外。树林开始出现在沙汀,距离较远。林子外是青白色天,“野旷天低树”。船近了,与之平齐,便可以看见修长美丽的乔木。北面透过树缝有一条隆起的坝。一辆汽车在上面行驶,很快又超过了船,并且被前面的山岭遮挡。慢慢可以看见江边村舍,筑着红砖平房,也有瓦房,只是看不清村人。船后来停泊在某个港口,人们纷纷涌至舱外。那时候,码头上攒动小贩。小贩们将长柄网兜从高处放下,乘客丢进去钱,网兜于是收回,再伸过来时,里面装着粽子、方便面、盒饭、香烟、饮料或水果,夹杂喧哗声。船每停泊一个码头,就会送走一批旧旅客,又迎来一批新旅客。
薄雾升上了江面,已是傍晚。夜幕垂下,航标灯在浪里若隐若现,仿佛星星。不时还能看见过往闪烁灯光的船只。如果在港口,城市的灯火更加密集。舱里的空气转凉。人们躺下,盖着薄毯。外面传来玩牌声,间或爆发大笑。那是坐在散席室甲板上的打工男女。船晃颤着,擦着夜色而去,仔细辨别,能听到波浪“汩汩”打击船舷,远了,又近了,仿佛水怪窃窃私语。于是想起故乡,有种淡淡哀愁,但同时夹杂一种勃郁气息,内心被初次经历的事物所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