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老师
2019-01-18 10:39 来源:散文网
老师姓牙,写他不是因为他姓氏怪异,而是他在不幸的际遇里始终保持着百折不回精神。
十九年前,我读高一。我依然记得高中第一堂语文课的情形。授课老师踩着铃声的尾音跨步走向讲台,他四十多岁,身材魁梧,身穿米黄色的长袖衬衫,深色的直筒裤,平头发型,方正的国字脸透出别人在冬天才有的红色。老师歪头开口,传出相当沙哑的声音。说他姓牙,牙齿的牙,转身在黑板上用左手前臂托住右肘部写下他的名字,然后自揭他的不足,自认为会对我们教学有些影响。首先,他声音沙哑,希望同学们保持课堂安静。其次,板书时借助左手帮助,实为伤痛所致。再次,与我们同学一样,他也是刚从乡镇初中调上来的,之前只在广西民族学院进修过中文专业,没有教过高中,希望与我们同学好好学习,共同进步成长,愉快地度过三年的学习生活。
或许是第一次听到一位老师在课堂上如此开课,就这么坦荡地诉说自己的不足,并谦恭地表达与学生一起学习和成长。单凭这一点,我对牙老师就有敬佩感。后半个课时,牙老师开讲李健吾先生的《雨中登泰山》。他先是展示一幅水墨画,简单对作者和写作背景说明后,引导同学们疏通文章,在讲述到杜甫《望岳》中“齐鲁青未了”时,老师更是双手划弧线,竭力带领我们同学去领略泰山的雄浑大气,那架式仿佛他就曾在泰山的最高峰似的。可惜牙老师越说越激动,越激动声音就越沙哑。
十几岁的少年,很快就会弄出各种娱己娱人的乐子来。在宿舍里,晚间一起开卧谈会,也不知谁的主意,每位科任教师的绰号就约定似的陆续出现了。有些同学称牙老师是公鸭子——声音沙哑;又有同学说是舞蹈家——手势很多,幅度很大。在我眼里,牙老师更像个喜剧演员,我在课堂上享受他的激情表演,反正我语文学得轻松。(散文网 www.sanwen.org.cn)
九月中旬以后,天气转凉,牙老师多以蓝色或灰色的中山套出穿着出现在校园里。老师手抓几本书,上边放一盆粉笔,一小截竹鞭,大步流星地行走,从不迟到,课堂上总是激情四射了讲解文章,哪位同学回答过于小声,他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通道,站在那同学的桌边躬下腰,作洗耳恭听状,然后大声复述,再给同学们评议答得如何,最后才讲出他的评议。
一个周一的早上,早操完照例是升国旗下的讲话。牙老师在舞台中间,面向全校师生发表那周的学校管理要点。原来,牙老师不仅是两班的语文任课教师,还是我们年级组组长,那沙哑的声音时传出一些新词,说现在正进行“严打”,希望全体师生搞好学校的各项教育教学工作,不要参加各种违法乱纪的活动。
一次课间休息时,走廊上的同学莫明地聚拢,涌向校门的方向,张望着什么。我好奇地揍过去,看到操场边上,有两位身穿制服的警察挟在牙老师的两边,他们三人很快就出了大门。那灰白色中山装与执法人员制服形成鲜明的对比,这图景转瞬即逝,却长驻在我的心底。
宿舍里晚间的卧谈会多了一中心议题,同学开始播撒各种有关牙老师的信息。有的描述牙老师是在哪个具体位置被拇指手铐套上拇指的,有的描述那罩住老师双手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还有的则是述说牙老师想拿教本放回住屋却得不到允许的对话情况,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消息灵通的同学,居然还搜罗到这事情的诱发源头。大意是说我们学校初中部某位初二的女生,她怀孕了。她父母在逼问打骂中罗列出“肇事者”名单,其中就有一位身材高大,满脸红扑扑的男老师。不管信息来源和版本如何相异,事实是我们很快就有了个新的语文老师。
按理说,牙老师在校园里缺位,就像演员退出了戏台,人们关注点应转到其它的戏目上的。奇怪的是,见不到主角的身影,仿佛更给人留下评议的空间及豁口,各路信息却如小溪归汇河道,一路婉转流淌,一路纳新,积聚阴鸷的力量,凝成淘刷一切的洪流。涉关牙老师的传说甚嚣尘上。有个同学说他到某位当了局级领导的亲戚家吃饭,那亲戚抖出牙老师不耻事情,说单是群众对老师的举报材料就可装满一抽屉,说得有板有眼,大概老师的恶行已是罄竹难书。
桂西北山区的小县城,深秋时令还没到,阴沉的天空早就裹挟着斜飘的细雨,提醒人们这已是秋寒料俏天。县公审宣判大会就在这样的天气下的赶集日隆重举行。为达到以儆效尤的目标,公审宣判会址选择在县高中。毕竟,高中有个标准的足球场,场边有个县城最大的舞台,可以最大限度容纳观众。各单位代表按白灰粉划定的区域占位,乡镇群众一撮撮地散乱站在白灰线的外边。执法人员,全副武装,几步一岗,个个表情冷酷,对称站立。舞台上是黑色的横幅,张挂白底黑字的会标。大会主持者坐在舞台下的第一排,通过麦克风操控会程,一拨拨的罪犯,被五花大绑,分批次押上舞台。他们面朝大众,接受公审和宣判。
随着音响里传出——把罪犯牙хх押上舞台!三位法警立即把牙老师押上舞台。他穿一套灰色的中山装,反绑着两手,与六七名同样剃光头的人排成一列。主持人读到老师的罪行,牙老师像是恢复到他曾经的教师身份和年级组长的职位,居然昂首挺胸,还配上不屑的冷笑!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一位身材矮小行动敏捷的法警窜上舞台,跃起来狠狠给牙老师的脑门上掴了一记响掌。老师终于垂下头颅,视线定脚尖上,再也抬不起头,任凭音响里哄亮声音数落他的丑行。这过程不知持续多久,我感觉心情很沉重,后悔自己充当了自讨无趣的看客。我庆幸没有在1989年去红水河的滩涂边观看死囚犯的现场行刑。
公审宣判后几个月,牙老师又出现在校园里,头发已经长了起来,依然是一身中山装,只是形影相吊,行色匆匆,力避众人。有同学说牙老师保释,又有的说是监外执行,有的说的更详细,说牙老师在宣判后先发配某采石场做工,轮大锤,砸石头,加工、搬运水泥砖,因胖吃不消,所以回来。我以为牙老师回来就好些了,几天后事态的发展证实了我的天真与幼稚。
我们搬到对面的教学楼,楼前有一条水泥通道。这通道直通牙老的宿舍区。某一天下午,牙老师在课间休息时段匆匆路过这水泥通道。一些班级的同学马上往老师的身上、头上掷下粉笔头。还有同学把军训时拉练口号作了修改,采用典型的分边唱和,这边有人起头喊“牙хх”另一边的同学响应“色狼!”然后又反过来,循环往复,这声音一直把老师推送到水泥通道的尽头。一些人哈哈大笑后还在抱怨说意犹未尽。
以前只知道有爱屋及乌,现在知道还有恨父及女。牙老师的女儿正好在县人民医院实习,也住在老师住处。人有各种和样的欲望,囿于条件而不能实现时就会深感遗憾。当条件允许,必会加倍索取。这条水泥通道太短,不可能满足所有想辱骂牙老师的人的欲望,古有连诛,今有连辱,受侮辱的重任自然落到牙老师女儿的身上,实操的形式保持不变,粉笔头丢掷和拉练式分边唱和。阵势真如同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监外执行或许是真的,但我并不确知。听说是牙老师主动要求到学校来的,所谓的执行就是清扫学校公共厕所。我没有亲眼看到牙老师如何清扫公厕,据见过的同学说,一般是下午六点多到七点多,老师就在做那执行的活了。又听说宿舍楼上的一些同学,对牙老师执施了洒水、淋剩菜汤、倒米饭等行为,迫使老师把清扫公厕的时间改到凌晨五点左右。我那时为了晨跑,六点起床洗漱,确实听到楼下有人冲洗打扫公厕的声音。这种响声,每个清晨都响起,它像是催我早起的号角。
高中毕业时,我考进了牙老师曾去进修过的大学,而且进入同一个专业。教《外国文学》的林教授开课时直言对我们学生没有什么感情,更不要巴望他会对我们的同学有什么好感。他在文革期间被自己的学生收拾得惨。说学生搜出他的日记,断章取义,大肆曲解,闹得他从此不再记日记;学生收集他课堂上曾说的只言片语写成花样各异的举报信,他断了一条腿;他被关在一间小屋里,不能关灯睡觉,否则算是拒绝改造,有畏罪自尽的嫌疑,害得他直到现在还保持开灯睡觉的习惯。我突然想到了牙老师,当夜不成眠。寒假返家打听牙老师的近况,得知老师恢复名誉和工作,后来调任某乡镇中学的校长。据说牙老师一直不服对他的判决,不断地申诉,告倒了相关部门。
把几年的时间放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沧海一粟,身处风口浪尖的人,几年时间的际遇巨变却是人生的大事。承冤荷辱犹如溺水,往往只需几分钟就可以定人死生。人都是社会性的群居动物,尽管贵为高级灵长类物种。个体之间的纠葛仇怨会被时间慢慢消解,但集体对个体的凌辱和戕害却成了历史性的伤疼;躯体上的伤疤诚然可以借助先进医学技术给予剔除,心灵的创作则难以治愈。看客的无意识或集体的有意识嬉闹,可以填补自身无趣生活的深坑,同时也对事态的发展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回想起牙老师讲的《雨中登泰山》,他精彩地阐述作者的写作意图。认为文章在字里行间引导读者要树立不畏艰险,百折不回,奋勇登攀的凌云壮志。牙老师身体力行,在不幸的际遇中仍然秉持百折不回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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