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叔
2019-01-18 10:39 来源:散文网
回老屯路过村口的磨米坊,它几近颓塌,仿佛破败的城隍庙一般,残垣断瓦,厝在那,这让我想起了九叔。
九叔在大家族堂叔伯兄弟中排行老九,于是我们都喊他九叔。九叔瘦高挑儿的个,红刺刺的脸膛,仿佛天天都喝醉了酒一般的潮红,嘴角总挂着笑,每天都笑脸迎人的。两片薄嘴唇儿像弹簧片子,能说会道,说起话来嗓门不低,和他略显瘦削的身形不太匹配,有人说他说话有点云山雾罩的!当时小并不懂这话是啥意思。
印象中他似乎常年总是穿着一件黑大衣,上面还常常挂满了米糠,羊剪绒的棉帽子半卷着,走起路来,两个帽耳朵一扇一扇的,就像担水的扁担一样,上下忽闪着。
九叔的爹,我的老爷过世的早,加上家境一直不好,九叔成家比较晚。成家之前九叔一直是广场上的旗杆——-光棍一条。倒不是九叔品行不好,找不着媳妇,实在是因为那个年头地主的后代就是低人一等,谁家有闺女肯嫁给一个成分不好的地主崽子啊?渐渐的年纪大了,才讨了现在的九婶。九婶生性有些木讷,用九叔的话来说,嘴笨得像棉裤腰,什么好话从她的嘴里出来,也都焐馊了一般。尽管九婶不大会过日子,这两个人到一起实在不般配,但九叔知道,咱成分不好,只有人家挑你的分儿,咱哪有资格去挑肥拣瘦啊!有了她好歹也能成了一家人家了,看来即便是要强的九叔在命运面前,在婚姻面前也不得不低下头去。
不知道九叔有没有人生履历表,但不管有无,都不妨碍他成为屯子里的能人。(散文网 www. sanwen.org.cn)
俗话说十里不同俗,这话谁都信,可偏偏一个屯子里东头和西头的生活方式、生活观念却都不一样,东头的人骂西头的人好吃懒做、不务正业;西头的人骂东头的人瞎细心、一分钱能攥出水,不会活。连大道上卖鱼的都知道,到了这屯子里,东头不开秤,西头准包了。时间久了,便形成了自然的派系:东头和西头。既然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尿不到一个壶里去————那就分家,各过各的。在九叔等几个年轻人的撺掇下,硬生生活撕拉地把一个生产队劈成了东西两队。于是九叔就成了东队第一任生产队长。
这东头的人就是能吃苦,肯出力,每天起五更爬半夜的。西头的人们看着东头人走路一阵风,整天忙忙叨叨的样子,嘴丫子都撇到了耳朵后,都在暗自哂笑,“难不成你们能在这土喀拉里刨出个金疙瘩?”东头的人在心里都憋着一股劲,非要整出了样来,给西头人看看,这些年都是被你们所累,天天磨洋工,出工不出力。在九叔的带领下,第一年就打了个翻身仗,生产队的场院上,稻谷成堆,豆淌米流。年终盘点,一个工分勾出了一块一好收成,这可是史无前例的。一口人分了580斤口粮,31户家家领钱,彻底摆脱了饥饿。这着实让西头人眼红了,也给西头人上了一课,一样的人口,一样的土地,如今却被东头落下了一大截,于是大家对九叔也就另眼相待了。
包产到户以后,九叔家里4口人分了3口人的地。这点地在九叔手里,根本不够伺候,头脑活泛的九叔开起了豆腐坊。
九叔的豆腐坊大多时候是个公共的茶餐厅,豆浆、豆脑随便喝。
冬天夜长,庄户人家夜里睡得早,早晨起得也早,在清晨4、5点钟的时候就早早地起了,把炉子里、灶坑里的灰掏尽,然后把炉子点着,待炉火熊熊之后,压上一炉堂煤,便踏着月色,奔九叔的豆腐坊来了,手里总忘不了拎着一个暖壶。数九隆冬的清晨正是鬼呲牙的时候,总是凛冽,虽然没出村子,却也冻透了。推开豆腐坊的门,里面灯光昏暗,雾气腾腾,看不见人脸。但九叔知道有人来了,也不管是谁,九叔总会用他的大瓢在正在熬浆的大锅里,舀上一瓢倒在旁边的缸子里,连人一并让到屋子里,这时才发现,里屋暖呼呼的火墙上已经有人坐在上面,一边喝豆浆,一边扯闲篇了。末了临走,还不忘把暖壶灌满浆子,在家家炊烟初起的时候,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了。
九叔的豆腐坊相当于过去的生产队,或许是在大家的心目中,九叔依然是他们的队长,有事没事总愿意到他这转悠,大伙遇到个大事小情,总愿意和他叨咕叨咕,让他帮出个主意,每每这时,九叔也就当仁不让,有啥说啥,说好说赖,也没人计较。所以不管你什么时候去,豆腐坊里总会有一些人,或坐,或卧,屋子里抽得大烟小气烟气罡罡的。九婶也不反对,顶多把个旱烟笸箩藏起来,没烟我看你抽啥!
九叔卖豆腐,感觉很随意,有钱就给,没钱就赊着,实在没钱,豆腐就送你了,而且从不计账,为这,心直性耿的九婶,没少骂九叔,说他缺心眼。每逢此时,九叔总是两眼一瞪:“乡里乡亲,吃两块豆腐能咋的?”说来也怪,九叔的豆腐账从来不用齐,大伙都早早的给九叔送去,而且分毫不差。
土地承包后不到三五年,眼睁睁地看着有水田的人家一年就成了万元户,眼热啊!于是家家户户一哄而起,把能改成水田的地块都改成了水田,种上了水稻。九叔慧眼独具,瞅准了队里的磨米坊不能加工大米这个难得的机会,关了豆腐坊,开起了磨米坊。可是,这么磨米坊要投入不少钱呢!九婶不同意,骂九叔是瘦驴拉硬屎,也不垫垫自己半斤八两,九叔硬是不听那个邪,说干就干。九叔一人身兼数职,既是厂长又是保管员,既是技术员也又是装卸工。渐渐地,人们喊九叔作“王厂长”的人多起来。
秋后收割不久,就到了新粮上市的季节,九叔的磨米坊也便开始忙碌起来。若是磨个口粮,三包五包的,谁也不犯愁,眨眼之间的事。可要是赶上冬里,把一年的水稻都磨了卖大米,那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磨米坊屋里屋外都天寒地冻的,手脚都冻木了,不听使唤,还得拼命地添碾子、收大米,是在不是人干的活。偶尔磨一次米尚且冻得叫苦连天,九叔天天守在这,可想而知该吃多少苦啊!这时一件挂满米糠的黑大衣就成了九叔的一成不变的行头,所以留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磨米坊就成了九叔的家,总是里里外外忙个不停,既要看机器,又要帮着卸稻子,还要帮着装大米、掏糠……在他看来,人家到自己这磨米,还分什么里外,东家的这些活都是自己应该做的。等到午夜时分,终于磨完最后一粒米的时候,人们早已经筋疲力尽、人困马乏的时候,九叔身上的糠灰更多了,棉帽子里蒸腾着汗气,连上一层灰土。望着他关了灯,锁上门,带着满身的糠尘,消失在寂静的夜色里的时候,大家伙儿心里无不充满着感激。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渐渐地九叔头上有了白发,也落下个风湿的病,走起路来不太伶俐,一瘸一拐的,变得不那么争强好胜了,随着两个女儿相继出嫁了,屋子里变得空荡荡的,人也似乎消沉了许多。
这几年周边一些大型稻谷加工厂纷纷上马,产供销一条龙,稻农坐在家里足不出户,在家里看看秤就可以把水稻变成现钱,再也不用起五更爬半夜地去磨米坊排队了。九叔的磨米坊也就慢慢萧条了,终日一把大锁头牢牢地锁着两扇破旧的铁门。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之中,慢慢有些凋敝了。偶尔在磨米坊门前,能看到九叔仍旧裹着他那件旧大衣,斜倚在碾盘上,脖子上挂着一串磨米坊的钥匙,眯缝着双眼,似乎在打量着与周围新房瓦舍格格不入破败的磨米坊,或许是在回想往昔红红火火的光景,或许在沉思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自己的磨米坊倒闭了呢?
每每这时,九叔总会仰天长叹:“老了!”“不中用了!”
夕阳里的磨米坊,一片破败。仿佛一位佝偻着腰身的年迈老人。
很久不见九叔了,不知道他还好吗?
本文由散文网用户整理发布,版权归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