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髯客本来不是一个虬髯的人。他本来俊美的很，像个白面书生，只不过他读的不是经史子集而是兵法秘籍。很早之前他见过红拂一面，那时给他留下的第一眼印象就是为什么这个女人的头发这么长。当然这个问题在虬髯客心里是不需要解答的，而他在很多年之后想起来依旧会记起她的头发。
　　
　　虬髯客第一次见到红拂的时候是在隋末的西京，那时候的他还很瘦，还很白，还很俊，完全不像后来的样子。后来的样子有点儿像佛教里的恶鬼夜叉，而他信佛的妻子说他包揽了《大智度论》里的三十二相。他的妻子是在成亲之后说的，说的这番话也让虬髯客暗自感喟，因为她没有见过他在成亲之前的样子。他在成亲之前的主修是兵法，特长是剑道，这一学业或是事业在他长出虬髯之后，东渡扶馀之后，甚至到死都没有搁下。而他的剑法倒是真的厉害，从一开始的砍木桩，然后刺巨石，然后斩精铁，到再后面的劈清风劈明月，他一直都有一种无聊的念感。他的剑法进步或许不是天天年年的关系，因为在还不是虬髯客的时候他就已经劈懒了清风明月了。
　　
　　他虽然剑法高的很，但是他始终没把剑法修炼当作主业。外人看他的主业是混混，而他自己看自己的主业则是领袖。他曾经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积攒了许多财宝，就等着起兵了。或许这些钱财里有教红拂练剑的一部分。后来的好事之徒一直以为在太原的旅邸里红拂是第一次见到虬髯客，并且慧眼识人，其实早在好几年前虬髯客就已经认识红拂了。那时候李靖还未出场，红拂还在杨素的府里当妾侍，虬髯客还没有长出虬髯，这三位风尘侠客还都未真正地聚首且成熟。只不过那个时候虬髯客已经把清风明月劈懒了三四个年头，所以他有点儿无聊，专心准备财宝起兵。就是那个时候他被杨素请到府上教红拂练剑的。
　　
　　虽然那时候虬髯客还不是虬髯客，但是他已经有点变黑变壮了。所以在后来的太原旅邸里红拂才能依稀认出虬髯客，可是那时候她还是带着一点将信将疑的。但无论如何，虬髯客永远忘记不了红拂的面容，还有她那长如黑瀑的头发。在练剑的时候她要花好大半天去束起自己的长发，这一行为有时候花的时间比练剑本身还长。因为红拂的头发太长了，她需要不停地打着一个个合适恰当的结来尽量缩短长度，所以这一过程能让虬髯客无聊地劈断好几千个木桩。后来虬髯客离开了杨素府，旁人都在猜测他被请来的价位。或许是钱财纠纷导致他离开，但是虬髯客自己清楚——他要准备起兵了。
　　
　　在起兵之前，他几乎已经准备完全了。只是他还不停地想念着红拂的长发。如果他就一直这样教着红拂练剑，其实也实在不错，至少虬髯客也有一点儿愿意，但是他的师兄毛驴道长却催促他赶快起事，于是他也只好离去了。
　　
　　他把所有的财宝都筹划了一遍，又把军马编队了一番，准备在不久后就起兵。在和毛驴道长深夜规划宏图的时候，他其实突然没了劲。那时候他刚娶妻，自己也变得越来越像后来的自己，可是他始终在记挂着从前的自己和红拂。他还记得他教红拂练剑的第一天是刺苍蝇，他先闭着眼随便舞了一剑，然后将刺落的苍蝇蜷于手中摆在红拂的面前。红拂看得很惊奇，乌黑的眼珠亮得像她的黑色长发闪出的光泽。然后她接过剑耍了好几十或是好几百剑，但是她还是能听到苍蝇“呜呜”地从她身边飞来飞去。女孩子终究是讨厌苍蝇的，于是她扔掉剑，不停地用双手在半空中乱摇想要截下那只肆无忌惮的苍蝇。
　　
　　接下来好几天虬髯客都是在教她练剑刺苍蝇。他觉得干这事很简单，因为他在年少的时候就是靠刺苍蝇来消遣寂寞的。但是红拂被教了好几天却依旧只会扔掉剑然后用手不停地抓着。虬髯客有点儿疑惑，于是呆呆地看着水池里的水，然后又呆呆地看着红拂扭动的躯干。说实话，他虽然看着红拂，但他的视线却只是盯着红拂的长发看，这条弯曲流淌的黑色瀑布在好一段时间里吸引着他的眼力与心力。一个月后，杨素的府里少了三十只存活的苍蝇，那是虬髯客每天示范的杰作。再过了一个月他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他不再教红拂练剑了。他发现原来不是每个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刺落苍蝇，于是他送给了红拂一把拂尘，颜色是红色的，用来衬托她的红艳。拂尘是用来赶苍蝇的，红拂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
　　
　　虬髯客在那时候大致只有三十来岁，但是体型已经开始改变了。后来的他体型不知比原来魁梧了多少倍，肤色也不知比原来黝黑了多少倍，胡须也不知比原来长了多少倍。他后来在太原旅邸与红拂夫妇相遇时，他的面貌已经定型。李靖那时是第一次看到他，觉得这个人真是不凡，应该是个胡人。但是红拂最终认出了他是旧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跟李靖坦诚，只是心照不宣似的要拜虬髯客为兄。这样在李靖看来，她不仅慧眼识人，而且原来与这位大汉是不相识的。虬髯客早在见到他们的时候就有点失望了，因为那时候红拂为了方便，把多年的长发剪去了。虬髯客的胡子是为了红拂而留的，或许他从红拂身上发现身体某一处毛发旺盛看起来很不错，又或许是他从红拂身上想留下一种似曾的纪念。但是这种比较牵强的纪念被红拂为了另一个男人而破除了，只剩下虬髯客尴尬的长须新生般地向下垂着。虬髯客有种莫名的失望，于是懒散地躺在李靖的榻上，让他拿点肉来吃。李靖有点儿惶恐，左右手有点儿不知往哪儿摆的意思。其实他的身子也应该不知往哪儿摆的。
　　
　　最后是红拂看见了虬髯客，并且在半柱香之内认出并记起了他。于是她赶紧剁了点肉掺进饼里送给虬髯客吃，虬髯客也带着失望地从她手中接过并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然后他又要了一瓮酒，须臾之间便喝个精光。李靖在一旁看得愈加惶恐，但这时开始有点儿怒气。其实虬髯客并不想干什么出格的事，只是他赶了好几天的路程，实在是又饥又渴了。
　　
　　在来太原之前，他其实已经准备好即刻起兵，但是在起兵前夜，他的师兄毛驴道长说自己算出太原有一股奇气，连算若干次觉得实在不安，难道天下已有其主？于是他让虬髯客连夜赶到太原，探查一下这位真人是谁。虬髯客这时候已经长出了红褐色的胡须，有点像关老爷，和之前相比完全不一样。可能这是为了象征红拂的黑发所留的，但是它却带着焰火般的色彩热情地冒出头来。毛驴道长说太原有股英气的时候他已经有点儿失望了，后来又遇到红拂他加深了自己的失望。在红拂认他做义兄的时候，他的失望开始冲向极限。这时候他明白以后什么是再也不可能完成的了。
　　
　　后来他从李靖口中得知他与红拂来到太原是要来投奔一个真人，于是便让李靖带那位真人三日之后去太原的汾阳桥上找他。虬髯客骑上自己的毛驴，带着沉甸甸的失望行出了旅邸。一路上他一直在想着从前的红拂，然后不停地用手捋着自己的胡子，好像多年之前他的手不小心滑过红拂的秀发一样。那一次指尖与指腹的柔滑旅程他永远忘不了，但是多年之后他为了这种感觉留出自己的胡须时，他所触及的只有干枯和失落。
　　
　　接下来的三天他除了写信告诉在西京的师兄外，他还在不停地寻找一家做饼的店铺。他觉得上次红拂送给他的饼很好吃，但是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是红拂拿来的关系。他就一直寻找着那家做饼的店铺，希望能带来不太失望的美食感受。事实证明那家饼店的面饼做得的确不错，至少在三天内虬髯客吃完的饼不是几个人的手指头可以数得过来的。
　　
　　三天之后他在汾阳桥见到了那位真人，据小子李靖说，他是太原城中李姓太守的儿子。虬髯客提着剑点点长满胡须的头颅。他自一开始眼神就在红拂的长发旁打转，直到红拂抬起眼看看他他才收敛了眼神。后来在交谈的时候，那位李姓公子远远地疾步走来，虬髯客有点儿没看清，只看到一团乌黑的头发在从远处飘来。待到走近，他才发现眼前是一位容貌华贵，面带笑容，放荡洒脱，衣衫不整的公子哥儿。虬髯客一看就立刻失望了，不过这次他是对自己失望，因为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公子哥儿实在是气度不凡。而且他的头发又长又黑，杂乱无章，实在不是自己这种颜色怪异又刻意修饰的毛发所能比的。
　　
　　他这次的失望从顶峰跳到了附加的顶峰。他回去之后马不停蹄地报告师兄，说天下不再是虬髯客应得的了。师兄有点儿不相信，于是又让虬髯客约那位李公子几日之后去山亭中下棋。虬髯客有点儿恍惚，忽然觉得自己的财宝兵马实在不该属于自己。他看毛驴道长一脸疑惑和不忿，于是又自己一个人跨上毛驴直奔太原。
　　
　　后来在山溪之间，毛驴道长亲自出手和李靖对弈。十余子之间下得李靖屁滚尿流。红拂站在李靖的身旁秀眉微蹙，虬髯客站在毛驴道长身边虎目圆睁。他看着红拂，觉得她越来越不像红拂了。她不但头发剪短，连气质都变了。然后他又想起多年之前在杨素府内他为她示范刺苍蝇的剑招，她在一旁看得多么可人。现在若是要苍蝇来了，她一定不会再满空乱抓了。(散文网 www.sanwen.org.cn)
　　
　　虬髯客就这样想着，结果真的有了只硕大的苍蝇飞了过来。虬髯客眼看它飞到红拂的身前，只待动手。红拂现在不再是以前那个红拂，她连拂尘都没了。于是她只好换了一个又一个身体位置，以避开苍蝇的纷扰。虬髯客看出红拂的不适，但是发觉她真的不再乱抓了。他有点迷糊，右手抓起剑柄，用力地横剑一斩，然后定睛一看——居然没有劈死苍蝇。这是虬髯客平生第一次失手，也是他最后一次失手。他或许是太失望，或许是想看红拂抬头乱抓的样子可她没有，或许是他开始爱护小动物。但是苍蝇的确没有失去生命。
　　
　　苍蝇后来终于飞走了，而那个李公子也来了。他一来，被下输了几十局的李靖终于可以站起身来了。而毛驴道长抬眼一看，发觉这个李姓公子华服杂乱，随性不拘，猛地失手一扔棋子。他说，师弟，这天下不再是你的了!我们既然早就输了，还下什么棋？
　　
　　虬髯客早就心灰意懒了，于是携手和他心灰意懒的师兄心灰意懒地走出山亭。后来回到城中，他收拾了所有的珍宝及秘卷，准备送给那位李姓公子。第二天他让红拂与李靖来到他的府邸，暗中把珍宝所在告诉了夫妇。在临走之前，他觉得李靖下棋太差，就送给他几卷下棋的弈书，但是李靖的脑子不知是太好还是太坏，居然看出了点稀奇古怪的兵法。而后来他也成为兵家元老了。
　　
　　虬髯客拱手送出一切后，独自一人东渡扶馀。扶馀是个岛国，那里的人自称扶桑，都长得贼头贼脑。每次看着他们的面孔，虬髯客都想起了那日在山亭里大难不死的苍蝇。他一直没觉得自己的剑法很厉害，但是上次失误了之后，他反而觉得自己的剑法有独到之处。于是在扶馀他每天都在劈着苍蝇。扶馀的饼不大好吃，一直有种腥臭的海盐味儿，这也不是地域狭隘的岛上国度能跟大隋所相比的。只不过虬髯客来得略早，还不知道那里现在叫做大唐。
　　
　　虬髯客劈厌了苍蝇后觉得好生无聊，他一直在想着红拂的头发，到了后来他已经记不清红拂的面容了，但是她的秀发他却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劈厌了苍蝇后他开始找贼头贼脑的扶馀人比剑，因为他觉得他们长得很像苍蝇。他就这样一直比下去，胡子也一直这样长下去，隔着千万里的海域他也一直能嗅到红拂发丝的味道。直到后来他的虬髯也像当年的红拂头发一直长长，他也不曾剪断。只是没有人知道他的虬髯会长到什么时候，而他也再没失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