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天山峡谷
穿越天山峡谷
程志峰
一
大河沿火车站座落在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环目四顾,觅不到一丝大河的踪影,觅不到一颗树,甚至觅不到一颗草,这里一年四季只有大风不住地吹,吹得戈壁滩上空旷旷、平展展,只有锃亮而又冰凉的铁轨长长的铺陈而过。火车进站时的鸣笛声已经远去,我站在几位解放军战士中间,刺骨的北风似利刃吹括着脸般生疼,几天前我还站在绿意盎然的江汉平原,现已置身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无端的寂寞从内心油然而生。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我随在新疆铁道师服役的郭华堂叔叔从湖北来到了新疆。他探亲假期间,受领了家里人托付的一个任务,归队时将我从沔阳徐鸳送到在新疆和硕工作的父亲那里。南疆铁路施工的枢纽工程,在天山大峡谷,他首先需归部队,然后等待机会送我到父亲那里。我在暮日的光线中,眺望远方隐隐约约逶迤的天山山脉,我心中构起一番遐思,让袭袭彻骨的寒冷,渐渐融化在对新的生活的火热期盼中。我在新疆出生并在此度过了童年时代,但没有一处戈壁滩的景象如眼前这个地方荒秃的寸草不生,在湖北江汉平原绿色怀抱生活七年的我,重返故地,恍若隔世,心里飘渺起无以名状的陌生。
夕阳落山时,朦朦的天空不见绚丽的晚霞,满地黑褐色的戈壁石透着丝丝寒气,我看见了大河沿兵站一排排的“解放”牌军用卡车。在稍远的一个兵营,十来个新兵拿着木棍在练习刺杀动作,“一、二、三,杀”声震入耳,我当时有点纳闷,解放军的枪支不够用吗,还拿木棍代替枪。(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org.cn )
我们坐上兵站的两辆军车出发了,由于驾驶室已无座位,我和华堂叔叔及另一位当兵的扑在装满煤的车厢里,只不过我们的身体下铺着军皮大衣,上身裹着军皮大衣。
感觉汽车缓慢的进入爬坡状态,我掀开头顶大衣一角,已是满天星斗,山谷、山腰一片灯火辉煌,呈星星般闪烁。华堂叔叔告诉我,这是南疆铁路在天山峡谷的施工现场。汽车行驶几十公里了,山谷里的灯火随着公路而延伸,如果没有谁告诉我这是天山峡谷的铁路施工现场,我还真以为是繁华都市的万家灯火。
次日拂晓,我蜷缩的身体在皮大衣中脱离,随即从车厢下到了地面。这是天山山谷深处一个稍为开阔点的地方,两山之间最宽处约半里,东边高高的山峰遮住了太阳的光芒,山峰的背面投下了巨大的阴影,一辆未带军用牌照的汽车停在公路边,两个头裹花色头巾、身穿蓝色大衣的女子观望着远处的山谷,我此时感觉在荒僻、寒冷山谷中的窈窕淑女的倩影,不失为一道动人的风景线。我没有从近处观察她们,她们是大我许多的大姐,她们也正处于一个寒冷的旅途。
我们的汽车停歇处是一长溜军车,刺骨寒风中,几个着厚棉装的战士躺在汽车底下用吐着蓝色火焰的喷灯为发动机加热。
汽车沿着山谷右边一侧继续前行,公路似一条葡匐的黑带沿着山谷起伏延伸,山顶的积雪在阳光下熠熠闪光,似一把横卧向天空的长刀刀刃的寒光。山上怪石嶙峋,光秃秃一片,只有窄窄宽宽的峡谷中生长着稀稀疏疏的山松,一条溪流闪着晶莹的光蜿蜒在山谷中央,看得见结冰的冰面中间还有一条细流在泊泊流淌。
二
下午太阳落山时,汽车在峡谷较宽阔的一个地方停下,我跟郭华堂叔叔到了公路边修理连的营地。从昨晚天黑进入峡谷,已经用去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而我们所在位置只是天山大峡谷的中段。我的到来引起了战士们的兴趣,逗趣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一个胖乎乎的四川兵总和我逗笑。
营房是用新疆的大土砖砌起来的,房顶的房梁是铺设铁路用的铁轨,屋门处挂着厚厚的棉帘,屋内非常暖和,而且战士们的铺位非常整洁,被子叠得四四方方,床单铺得平平展展,床头墙壁上挂着的帽子也是整齐划一,一个班的战士正好十二个铺位。连队一日三餐都是馒头加白菜炖豆腐,一星期才吃一次米饭,这样的生活我听不到一个战士抱怨。开饭时华堂叔叔给我打来两个馒头和一碗白菜炖豆腐,我倒还吃的爽口。
来到山谷中间的山溪边,站在溪边一块大石上,看白冰中央清冽的溪水湍急的流着,浅水处累累丸石清晰可见,溪边枯萎的草叶在等待着春天的到来,一颗掉光了叶子的山树立在岸边,日日夜夜陪护着山溪的流淌。我捡起一颗石子,掷向溪中的冰层上,石子只砸了一个浅浅的白痕,弹向岸边后又弹回流水中。我看东边的山,看见山腰中的铁路施工现场,这时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开山炮声,声音沿着长长的峡谷回荡,一只山鹰在山谷的上空缓慢的盘旋着,在山鹰的上面是缓慢飘动的云朵。
我终于踩着溪中的几块大石上跨过了山溪,一步步向峡谷东边山间的施工现场走去。
我爬上了半山腰的一个正在掘进的遂道口,在洞内见到了一位被几个人簇拥着的戴眼睛的女工程师,她头顶安全帽,身穿蓝色的工作服,神情专注视察遂道的工程情况,根本末睬我这个少年一眼。我久久地注视着这位上了年纪还有点胖的女工程师,不禁对她肃然起敬。南疆铁路原规划走托克逊、和硕一线,因为太靠近和硕马兰核试验基地的原因,才改道走地形复杂的天山大峡谷。铁道师在天山大峡谷全线施工,在峡谷东边山腰辟山开路,一个遂道连着一个遂道,一个桥梁连着一个桥梁,工程施工难度可想而知。
我偿试着爬上了修理连营房西侧的一个不算高的山头,由于太阳直射的缘故,山头已没有了积雪,我看下面的营房,营房已经变小,看山头上面更高的山头,我打消了向上爬的念头,因为山头的形状对我太没有吸引力了,对山头只能以秃、枯、硬来形容,看不见一根草,看不见一颗树,看不见一只鸟。现在想起来,也许我们曾经为了达到一个高度而倍加努力,而我们到达这个高度时,而这个高度并非我们原先想象的那么美好。
三
听说修理连来了一个小老乡,汽车连的湖北籍的当兵的将我接过去玩。汽车连的驻地在离修理连不到半里的位置,当我坐着修理连老乡的汽车到达时,不少毛嘴籍的战士簇拥我亲切的问这问那,没有一个战士逗笑。汽车兵是比较舒适的兵种,战士们也比较欢快,汽车连的湖北籍战士不少,湖北兵聪明、心眼多,活泼、调皮,学什么都一学就会,来自毛嘴文庙村的杨明俊很喜欢我,他是汽车连的汽车教官,他对汽车新兵较严,口气严厉,动辄就训人。一转脸对我则是笑吟吟的。他长得英俊潇洒,一手钢笔字写得龙飞凤舞,还爱好读书,他的床头放有一本厚厚的《红楼梦》,他推荐我看看这本书:《红楼梦》值得一看,什么禁书不禁书的。我第一次接触《红楼梦》的情节,并被故事人物所吸引。
见我读的如此认真,他说还有一本书比《红楼梦》还好看,我问是什么书?他笑咪咪的不吭声,我急着催他,他才告诉了名字是《海棠花盛开的时候》,其实是是我早有所闻的黄色手抄本《少女之心》,他从床铺底下木箱中拿出一个笔记本在我眼前晃了晃,我上去搬住他的胳膊,他迅速将笔记本转到另一手上,我不住地努力去夺,口里不停的哀求,他才提出条件说:要偷偷看,一晚上看完,这种手抄本部队要查缴的。我立即答应,他将笔记本给我就出去了。我立即扑在他的床铺上看了起来。一口气看完后,我兴犹未尽的又重看了几处****性的情节,对处于少年期的我,纯碎是一种好奇,也对过去处于封闭状态的生理知识有了一点了解。
汽车连的湖北籍战士都有些才艺,有一个忘记了他的姓名的叔叔,饭后拿出一根竹笛吹乐曲,他看我听的入神,便问我会不会唱歌,我说不会,你唱一首歌我听吧,他拿出一个抄满了歌曲的本子摊放在我面前,唱起了《草原上升起不落的红太阳》: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儿齐飞翔……
他的歌声轻柔动听,是男声里细低音那种,我陶醉了,我的心随着他的歌声飞向那电影画面中的大草原,这个歌直到今天仍是我最爱听最爱唱的歌。
在继续等待南去汽车的时间里,我又见到了一个老乡叔叔,他的名字叫章友谅,在铁道师师部任参谋,他乘师部的一辆吉普车沿着天山大峡谷公路前往乌鲁木齐时,吉普车坏在峡谷中途,他到修理连看望湖北老乡,正碰上了从汽车连回来的我,他半严肃半恢谐的样子,使我一下子喜欢上了他,他不停的和我开玩笑,我也和他嘻皮笑脸,不苟言笑的郭华堂叔叔温柔的对我说:不要和章叔叔乱来,他是师部参谋呢。他说:不要紧,我就喜欢他这个样子。他又要我随他一道到乌鲁木齐去,我当然不能去,可惜不同方向。他最后是乘坐了一辆到乌鲁木齐的军用卡车出发的,他离开时与我亲切挥手告别。二十多年后,我到仙桃市社会保险局办母亲的一个手续,到局长办公室签字时,我看这个人有点面熟,回去后越回忆越象在天山峡谷见到的他,于是我向熟人打听这个市社保局的章局长是否在新疆铁道师当过兵,回答是肯定的,而且是毛嘴文庙村人,他的父亲在毛嘴食品所当过多年的主任。尽管如此,我始终没有去向他提起往事,我不愿打扰在一定位置上的人,但他的确是一个有亲和力的人。
四
我又被接到团部卫生队的彭友林叔叔哪里玩。团部在大峡谷与小峡谷分叉处,是一个开阔区域,周围有三三两两的蒙古包,不时有蒙古人骑着马到团部门市部买白酒,我到卫生队当天,见到一个喝得醉酗酗的中年蒙古人,因为买酒不满意发牢骚,几个解放军战士耐心给他解释,部队买酒有规定,不能过量。团部全是砖房建筑,卫生队、文艺队、招待所、门市部等等都看得见。彭友林是毛太河村人,他的湾子在我们蒋家河村前面,隔一条小河,是我最近的老乡。他对能在新疆天山大峡谷深处见到来自老家的小老乡格外惊喜,我在他一人住的房间玩了两天,餐餐吃红烧牛肉、肉松罐头和大米饭,比在连队生活好多了,他是一位军医,也是卫生队队长。
他突然问起我们村四组的毛杏美,我回答她是蒋家河村的妇女主任,人很亲和。他问我你知不知道毛杏美有一个妹妹,我说不知道。他告诉我毛杏美的娘家是毛太河村,她有一个妹妹长的很漂亮,在毛太河村卫生室当卫生员,经媒人先生介绍和他订了婚,去年他回家探亲时,听说她和别人睡过觉,还括过宫,归部队后,他向她写了一封长信宣布绝交,家里人来信告诉他,她最近想不通喝农药寻了短见。我不免觉得可惜,问彭叔叔:你没有问问她,是不是有这事。彭叔叔说:我问过,她当然不认有这个事,我调查了一番,和某个人,有名有姓,我不会冤枉她的。我只得说不了解她这个人。彭叔叔将女子的贞操看得太重了,那个年代哪个人不将女子的贞操看得很重呢。
对这位女子的姐姐毛杏美,我对她再熟悉不过了,按照辈份我这个小孩将她喊姐姐,她是天生丽质的那种,待人和善,口齿伶俐,悟性和记性极佳,她背诵毛主席语录,一段一段的谁也比不过她,让人心悦诚服。她对我很好,每次见到我都夸奖我优秀。她是大队的妇女主任,仍然和和其他妇女一样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她的妹妹应该也是不错的故娘,唉,只能说红颜薄命。我参加工作后,打听过彭叔叔的情况,他后来转业到襄樊,妻子是襄樊人。
我在卫生队看到了因伤病住院打针的解放军战士,他们表情显得疲惫不堪,听彭叔叔说铁道兵里最辛苦的是开凿遂道的战士,一根根钢纤,一把把大锤,付出了千辛万苦。我短途跋涉来到遂道施工现场,目睹了解放军战士在遂道施工的情景。遂道内灯火通明,穿厚棉军装的战士戴着白手套扶的扶钢纤,抡的抡大锤,大锤砸在钢纤上,纤头在石头上迸出火花,石块飞溅。我出了遂道,听到远方传来隆隆炮响,那是铁道兵战士进行各种各样大大小小工程爆破的声音。
站在遂道口看峡谷,峡谷曲折蜿蜒,山溪的冰层闪着银色的光,山溪的流水激起一阵阵波浪,浅滩上的鹅卵石清晰可见,峡谷公路上的汽车卷起一条灰尘长龙。看峡谷外,山外有山,崇山峻岭,莽莽苍苍,白雪皑皑,白云连着白雪,白雪连着白云,在处于严冬的天山深处,我感到世界的壮阔和辽远,而不感到丝毫的惆怅和狭促。
五
经过一段时间的逗留,我和华堂叔叔坐上了一辆开往焉耆的空车,坐在驾驶室内自然比扑在装贷的车厢上舒服多了。我们继续着穿越天山峡谷另一半的路程,我俯看窗外连绵起伏的山脉,看在我们前面延伸的长长峡谷,渐生起不舍恋意,全无枯燥、单调和寂寞的感觉,我不畏惧山谷无休止的延伸,那蜿蜿起伏的山脉给了我一种磅礴的气势,群山屹立千年且沉默无言,人又为什么耐不住寂寞呢。
驾驶员是个不爱说话的战士,年龄和华堂叔叔相仿,应该是快到了复员期的战士,他和华堂叔叔的对话很简短,一句话不超过五个字,华堂叔叔本是不苟言笑的人,但他说话轻柔、中肯,从无笑话、废话,驾驶室内更多的是沉默。
峡谷的这段公路是保养较好的柏油路,汽车开得较快,也见到了不少地方上的蓝色汽车,这时我突然看到了右边窗户外峡谷大开,呈现一大片开阔地,向内纵深很远很大,是一处长着枯草的牧场,一群羊正悠然的啃着枯草,附近还有平房。我看的很惊喜,天山深处有人家,天山深处有羊群。
瞬间这个开阔处一闪而过,右窗坚硬连绵的山体重新跃入视野,就是这一瞬间的景象,却给了我难以被时间磨灭的印象,给了我后来与人生相联糸的想象,步入中年的我烦闷的时候,不止一次次想到能到天山深处这个桃源世界居住生活,不失为人生乐事。春天的季节,清冽的山溪边会盛开鲜艳的花,绿色的草场上空气清新,雄鹰会在草场和山峰之间飞翔,淳朴的牧民会和你友好相处,没有人群之间的尔虞我诈,没有物欲的恶性膨胀,没有灯红酒绿的醉生梦死。人最简单的生活就是返朴归真,很少有人做得到,做得到的人一定是个幸福的人。我能做得到吗,我麻痹着自已……
峡谷里的树多了起来,山溪里的水流也宽阔起来,看到了山溪两边三三两两啃草的牛羊,当汽车行驶到更宽阔的地段时,看到了远方一片建筑群,行驶到这片建筑群时,才看到天山大峡谷内第一个标注的地名:巴伦台。看到了一个工厂的大型设施,标牌上写着几个醒目的红色大字:巴伦台钢铁厂。驾驶员告诉我们,过了巴伦台,再行驶一会就要驶出天山峡谷了。
峡谷再次变窄,但两边山势已由高峻变的矮小,当峡谷再次变宽时,山溪已成了一条奔腾的河,它在峡谷长长的奔流中容纳了无数细流。汽车一个转向沿着着公路拐出了峡谷,我们离开了伴随的山,从峡谷内流出的河流跳跃着浪花向东流去。我在心里说:再见了,天山峡谷。
只能用豁然开朗形容当时的情景,我们扑入了一览无余的平原,我在驾驶室内看着反光镜映出的天山的背影,但看不到天山峡谷了。
我在新疆和硕生活了几年,到过库尔勒市几次,也知道了天山大峡谷铁路的峻工并通车,但始终没有机会重入天山大峡谷,将对天山大峡谷的依恋一直延续在骨髓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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