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朔散文集
2019-02-15 16:43 来源:散文网
【篇一:荔枝蜜】
花鸟草虫,凡是上得画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爱。蜜蜂是画家的爱物,我却总不大喜欢。说起来可笑。孩子时候,有一回上树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螫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儿跌下来。大人告诉我说:蜜蜂轻易不螫人,准是误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螫;一螫,它自己耗尽生命,也活不久了。我听了,觉得那蜜蜂可怜,原谅它了。可是从此以后,每逢看见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总不怎么舒服。
今年四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了几天。四围是山,怀里抱着一潭春水,那又浓又翠的景色,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刚去的当晚,是个阴天,偶尔倚着楼窗一望,奇怪啊,怎么楼前凭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断?记得楼前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园林,不是山。这到底是什么幻景呢?赶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来是满野的荔枝树,一棵连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缝,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小山似的!
荔枝也许是世上最鲜最美的水果。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见荔枝的妙处。偏偏我来的不是时候,满树刚开着浅黄色的小花,并不出众。新发的嫩叶,颜色淡红,比花倒还中看些。从开花到果子成熟,大约得三个月,看来我是等不及在从化温泉吃鲜荔枝了。
吃鲜荔枝蜜,倒是时候。有人也许没听说这稀罕物儿吧?从化的荔枝树多得像汪洋大海,开花时节,那蜜蜂满野嘤嘤嗡嗡,忙得忘记早晚,有时还趁着月色采花酿蜜。荔枝蜜的特点是成色纯,养分多。住在温泉的人多半喜欢吃这种蜜,滋养精神。热心肠的同志为我也弄到两瓶。一开瓶子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喝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我不觉动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
荔枝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温泉公社的养蜂场,却起了个有趣的名儿,叫“养蜂大厦”。正当十分春色,花开得正闹。一走近“大厦”,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去飞来,那沸沸扬扬的情景,会使你想: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
养蜂员老梁领我走进“大厦”。叫他老梁,其实是个青年人,举动很精细。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小小心心揭开一个木头蜂箱,箱里隔着一排板,每块板上满是蜜蜂,蠕蠕地爬着。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别细长,每只蜜蜂都愿意用采来的花精供养它。
老梁叹息似的轻轻说:“你瞧这群小东西,多听话。”
我就问道:“像这样一窝蜂,一年能割多少蜜?”
老梁说:“能割几十斤。蜜蜂这物件,最爱劳动。广东天气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闲着。酿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每回割蜜,给它们留一点点糖,够它们吃的就行了。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
我又问道:“这样好蜜,不怕什么东西来糟害么?”
老梁说:“怎么不怕?你得提防虫子爬进来,还得提防大黄蜂。大黄蜂这贼最恶,常常落在蜜蜂窝洞口。专干坏事。”
我不觉笑道:“噢!自然界也有侵略者。该怎么对付大黄蜂呢?”
老梁说:“赶!赶不走就打死它。要让它待在那儿,会咬死蜜蜂的。”
我想起一个问题,就问:“可是呢,一只蜜蜂能活多久?”
老梁回答说:“蜂王可以活三年,一只工蜂最多能活六个月。”
我说:“原来寿命这样短。你不是总得往蜂房外边打扫死蜜蜂么?”
老梁摇一摇头说:“从来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数,自己就悄悄死在外边,再也不回来了。”
我的心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
透过荔枝树林,我沉吟地望着远远的田野,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田里,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
这黑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
【篇二:茶花赋】
久在异国他乡,有时难免要怀念祖国的。怀念极了,我也曾想:要能画一幅画儿,画出祖国的面貌特色,时刻挂在眼前,有多好。我把这心思去跟一位擅长丹青的同志商量,求她画。她说:“这可是个难题,画什么呢?画点零山碎水,一人一物,都不行。再说,颜色也难调。你就是调尽五颜六色,又怎么画得出祖国的面貌?”我想了想,也是,就搁下这桩心思。
今年二月,我从海外回来,一脚踏进昆明,心都醉了。我是北方人,论季节,北方也许正是搅天风雪,水瘦山寒,云南的春天却脚步儿勤,来得快,到处早像摧生婆似的正在摧动花事。(散文网 www.sanwen.org.cn)
花事最盛的去处数着西山华庭寺。不到寺门,远远就闻见一股细细的清香,直渗进人的心肺。这是梅花,有红梅、白梅、绿梅,还有朱砂梅,一树一树的,每一树梅花都是一树诗。白玉兰花略微有点儿残,娇黄的迎春却正当时,那一片春色啊,比起滇池的水来不知还要深多少倍。
究其实这还不是最深的春色。且请看那一树,齐着华庭寺的廊檐一般高,油光碧绿的树叶中间托出千百朵重瓣的大花,那样红艳,每朵花都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这就是有名的茶花。不见茶花,你是不容易懂得“春深似海”这句诗的妙处的。
想看茶花,正是好时候。我游过华庭寺,又冒着星星点点细雨游了一次黑龙潭,这都是看茶花的名胜地方。原以为茶花一定很少见,不想在游历当中,时时望见竹篱茅屋旁边会闪出一枝猩红的花来。听朋友说:“这不算稀奇。要是在大理,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养茶花。花期一到,各样品种的花儿争奇斗艳,那才美呢。”
我不觉对着茶花沉吟起来。茶花是美啊。凡是生活中美的事物都是劳动创造的。是谁白天黑夜,积年累月,拿自己的汗水浇着花,像抚育自己儿女一样抚育着花秧,终于培养出这样绝色的好花?应该感谢那为我们美化生活的人。
普之仁就是这样一位能工巧匠,我在翠湖边上会到他。翠湖的茶花多,开得也好,红通通的一大片,简直就是那一段彩云落到湖岸上。普之仁领我穿着茶花走,指点着告诉我这叫大玛瑙,那叫雪狮子;这是蝶翅,那是大紫袍……名目花色多得很。后来他攀着一棵茶树的小干枝说:“这叫童子面,花期迟,刚打骨朵,开起来颜色深红,倒是最好看的。”
我就问:“古语说:看花容易栽花难——栽培茶花一定也很难吧?”
普之仁答道:“不很难,也不容易。茶花这东西有点特性,水壤气候,事事都得细心。又怕风,又怕晒,最喜欢半阴半阳。顶讨厌的是虫子。有一种钻心虫,钻进一条去,花就死了。一年四季,不知得操多少心呢。”
我又问道:“一棵茶花活不长吧?”
普之仁说:“活的可长啦。华庭寺有棵松子鳞,是明朝的,五百多年了,一开花,能开一千多朵。”
我不觉噢了一声:想不到华庭寺见的那棵茶花来历这样大。
普之仁误会我的意思,赶紧说:“你不信么?大理地面还有一棵更老的呢,听老人讲,上千年了,开起花来,满树数不清数,都叫万朵茶。树干子那样粗,几个人都搂不过来。”说着他伸出两臂,做个搂抱的姿势。
我热切地望着他的手,那双手满是茧子,沾着新鲜的泥土。我又望着他的脸,他的眼角刻着很深的皱纹,不必多问他的身世,猜得出他是个曾经忧患的中年人。如果他离开你,走进人丛里去,立刻便消逝了,再也不容易寻到他——他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劳动者。然而正是这样的人,整月整年,劳心劳力,拿出全部精力培植着花木,美化我们的生活。美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
正在这时,恰巧有一群小孩也来看茶花,一个个仰着鲜红的小脸,甜蜜蜜地笑着,唧唧喳喳叫个不休。
我说:“童子面茶花开了。”
普之仁愣了愣,立时省悟过来,笑着说:“真的呢,再没有比这种童子面更好看的茶花了。”
一个念头忽然跳进我的脑子,我得到一幅画的构思。如果用最浓最艳的朱红,画一大朵含露乍开的童子面茶花,岂不正可以象征着祖国的面貌?我把这个简单的构思记下来,寄给远在国外的那位丹青能手,也许她肯再斟酌一番,为我画一幅画儿吧。
【篇三:金字塔夜月】
听埃及朋友说,金字塔的夜月,朦朦胧胧的,仿佛是富有幻想的梦境。我去,却不是为的寻梦,倒想亲自多摸摸这个民族的活生生的历史。
白天里,游客多,趣味也杂。有人喜欢骑上备着花鞍子的阿拉伯骆驼,绕着金字塔和人面狮身的司芬克斯大石像转一转;也有人愿意花费几个钱,看那矫健的埃及人能不出十分钟嗖嗖爬上爬下四百五十呎高的金字塔。这种种风光,热闹自然热闹,但总不及夜晚的金字塔来得迷人。
我去的那晚上,乍一到,未免不巧,黑沉沉的,竟不见月亮的消息。金字塔仿佛溶化了似的,溶到又深又浓的夜色里去,临到跟前才能看清轮廓。塔身全是一庹多长的大石头垒起来的。顺着石头爬上几层,远远眺望着灯火点点的开罗夜市,不觉引起我一种茫茫的情思。白天我也曾来过,还钻进塔里,顺着一条石廊往上爬,直钻进半腰的塔心里去,那儿就是当年放埃及王“法老”石棺的所在。空棺犹存,却早已残缺不堪。今夜我攀上金字塔,细细抚摸那沾着古埃及人民汗渍的大石头,不能不从内心发出连连的惊叹。试想想,五千多年前,埃及人民究竟用什么鬼斧神工,创造出这样一座古今奇迹?我一时觉得:金字塔里藏的不是什么“法老”的石棺,却是埃及人民无限惊人的智慧;金字塔也不是什么“法老”的陵墓,却是这个民族精神的化身。
晚风从沙漠深处吹来,微微有点凉。幸好金字塔前有座幽静的花园,露
天摆着些干净座位,卖茶卖水。我约会几位同去的朋友进去叫了几杯土耳其热咖啡,喝着,一面谈心。灯影里,照见四外散立着好几尊石像。我凑到一尊跟前细瞅了瞅,古色古香的,猜想是古帝王的刻像,便抚着石像的肩膀笑问道:“你多大年纪啦?”
那位埃及朋友从一旁笑应道:“三千岁啦。”
我又抚摸着另一尊石像问:“你呢?”埃及朋友说:“我还年轻,才一千岁。”我笑起来:“好啊,你们这把年纪,好歹都可以算做埃及历史的见证人。”埃及朋友说:“要论见证人,首先该推司芬克斯先生,五千年了,什么
没经历过?”
旁边传来一阵放浪的笑声。这时我们才留意到在一所玻璃房子里坐着几个白种人,正围着桌子喝酒,张牙舞爪的,都有点醉意。
埃及朋友故意干咳两声,悄悄对我说:“都是些美国商人。”我问道:“做什么买卖的?”
埃及朋友一瘪嘴说:“左右不过是贩卖原子弹的!”于是我问道:“你们说原子弹能不能毁了金字塔?”同游的日本朋友吃过原子弹的亏,应道:“怎么不能?一下子什么都完
了。”话刚说到这儿,有人喊:“月亮上来了。”
好大的一轮,颜色不红不黄的,可惜缺了点边儿,不知几时从天边爬出来。我们就去踏月。
月亮一露面,满天的星星惊散了。远近几座金字塔都从夜色里透出来,
背衬着暗蓝色的天空,显得又庄严,又平静。往远处一望那利比亚沙漠,笼着月色,雾茫茫的,好静啊,听不见一星半点动静,只有三两点夜火,隐隐约约闪着亮光。一恍惚,我觉得自己好像走进埃及远古的历史里去,眼前正是一片世纪前的荒漠。
而那个凝视着埃及历史的司芬克斯正卧在我的面前。月亮地里,这个一百八十多呎长的人面狮身大物件显得那么安静,又那么驯熟。都说,它脸上的表情特别神秘,永远是个猜不透的谜。天荒地老,它究竟藏着什么难言的心事呢?
背后忽然有人轻轻问:“你看什么啊?”我一回头,发现有两个埃及人,不知几时来到我的身边。一个年纪很老
了,拖着件花袍子;另一个又黑又胖,两只眼睛闪着绿火,紧端量我。一辨清我的眉目,黑胖子赶紧说:“是周恩来的人么?看吧,看吧。我们都是看守,怕晚间有人破坏。”
拖花袍子的老看守也接口轻轻说:“你别多心,是得防备有人破坏啊。这许许多多年,司芬克斯受的磨难,比什么人不深?你不见它的鼻子么?受伤了。当年拿破仑的军队侵占埃及后,说司芬克斯的脸神是有意向他们挑战,就开了枪。再后来,也常有外国游客,从它身上砸点石头带走,说是可以有好运道。你不知道,司芬克斯还会哭呢。是我父亲告诉我的。也是个有月亮的晚上,我父亲从市上回来得晚,忽然发现司芬克斯的眼睛发亮,就近一瞧,原来含着泪呢。也有人说含的是露水。管他呢。反正司芬克斯要是有心,看见埃及人受的苦楚这样深,也应该落泪的。”
我就问:“你父亲也是看守么?”老看守说:“从我祖父起,就守卫着
这物件,前后有一百二十年了。”“你儿子还要守卫下去吧?”
老看守转过脸去,迎着月光,眼睛好像有点发亮,接着咽口唾沫说:“我
儿子不再守卫这个,他守卫祖国去了。”旁边一个高坡上影影绰绰走下一群黑影来,又笑又唱。老看守说:“我
看看去”,便走了。
黑胖子对着我的耳朵悄悄说:“别再问他这个。他儿子已经在塞得港的战斗里牺牲了,他也知道,可是从来不肯说儿子死了,只当儿子还活着??”黑胖子话没说完,一下子停住,又咳嗽一声,提醒我老看守已经回来。老看守嘟嘟囔囔说:“不用弄神弄鬼的,你当我猜不到你讲什么?”又望着我说:“古时候,埃及人最相信未来,认为人死后,才是生命的开始,所以有的棺材上画着眼睛,可以从棺材里望着世界。于今谁都不会相信这个。
不过有一种人,死得有价值,死后人都记着他,他的死倒是真生。”高坡上下来的那群黑影摇摇晃晃的,要往司芬克斯跟前凑。老看守含着
怒气说:“这伙美国醉鬼!看着他们,别教他们破坏什么。”黑胖子便应声走过去。
我想起什么,故意问道:“你说原子弹能不能破坏埃及的历史?”老看守瞪了我一眼,接着笑笑说:“什么?还有东西能破坏历史么?”我便对日本朋友笑着说:“对了。原子弹毁不了埃及的历史,就永远也毁不了金字塔。”老看守也不理会这些,指着司芬克斯对我说:“想看,再细看看吧。一整块大石头刻出来的,了不起呀。”
我便问道:“都说司芬克斯的脸上含着个谜语,到底是什么谜呢?”
【篇四:香山红叶】
早听说香山红叶是北京最浓最浓的秋色,能去看看,自然乐意。我去的那日,天也作美,明净高爽,好得不能再好了;人也凑巧,居然找到一位老向导。这位老向导就住在西山脚下,早年做过四十年的向导,胡子都白了,还是腰板挺直,硬朗得很。
我们先邀老向导到一家乡村小饭馆里吃饭。几盘野味,半杯麦酒,老人
家的话来了,慢言慢语说:“香山这地方也没别的好处,就是高,一进山门,门坎跟玉泉山顶一样平。地势一高,气也清爽,人才爱来。春天人来踏青,夏天来消夏,到秋天——”一位同游的朋友急着问:“不知山上的红叶红了没有?”
老向导说:“还不是正时候。南面一带向阳,也该先有红的了。”于是用完酒饭,我们请老向导领我们顺着南坡上山。好清静的去处啊。沿着石砌的山路,两旁满是古松古柏,遮天蔽日的,听说三伏天走在树荫里,也不见汗。
老向导交叠着两手搭在肚皮上,不紧不慢走在前面,总是那么慢言慢语说:“原先这地方什么也没有,后面是一片荒山,只有一家财主雇了个做活的给他种地、养猪。猪食倒在一个破石槽里,可是倒进去一点食,猪怎么吃也吃不完。那做活的觉得有点怪,放进石槽里几个铜钱,钱也拿不完,就知道这是个聚宝盆了。到算工帐的时候,做活的什么也不要,单要这个石槽。一个破石槽能值几个钱?财主乐得送个人情,就给了他。石槽太重,做活的扛到山里,就扛不动了,便挖个坑埋好,怕忘了地点,又拿一棵松树和一棵柏树插在上面做记号,自己回家去找人帮着抬。谁知返回来一看,满山都是松柏树,数也数不清。”谈到这儿,老人又慨叹说:“这真是座活山啊。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脉,有脉就有苗,难怪人家说下面埋着聚宝盆。”
这当儿,老向导早带我们走进一座挺幽雅的院子,里边有两眼泉水。石壁上刻着“双清”两个字。老人围着泉水转了转说:“我有十年不上山了,怎么有块碑不见了?我记得碑上刻的是‘梦赶泉’。”接着又告诉我们一个故事,说是元朝有个皇帝来游山,倦了,睡在这儿,梦见身子坐在船上,脚下翻着波浪,醒来叫人一挖脚下,果然冒出股泉水,这就是“梦赶泉”的来历。
老向导又笑笑说:“这都是些乡村野话,我怎么听来的,怎么说,你们也不必信。”
听着这个白胡子老人絮絮叨叨谈些离奇的传说,你会觉得香山更富有迷人的神话色彩。我们不会那么煞风景,偏要说不信。只是一路上山,怎么连一片红叶也看不见?
老人说:“你先别急,一上半山亭,什么都看见了。”
我们上了半山亭,朝东一望,真是一片好景。莽莽苍苍的河北大平原就摆在眼前,烟树深处,正藏着我们的北京城。也妙,本来也算有点气魄的昆明湖,看起来只像一盆清水。万寿山、佛香阁,不过是些点缀的盆景。我们都忘了看红叶。红叶就在高头山坡上,满眼都是,半黄半红的,倒还有意思。可惜叶子伤了水,红的又不透。要是红透了,太阳一照,那颜色该有多浓。
我望着红叶,问:“这是什么树?怎么不大像枫叶?”
老向导说:“本来不是枫叶嘛。这叫红树。”就指着路边的树,说:“你看看,就是那种树。”
路边的红树叶子还没红,所以我们都没注意。我走过去摘下一片,叶子是圆的,只有叶脉上微微透出点红意。
我不觉叫:“哎呀!还香呢。”把叶子送到鼻子上闻了闻,那叶子发出一股轻微的药香。
另一位同伴也嗅了嗅,叫:“哎呀!是香。怪不得叫香山。”
老向导也慢慢说:“真是香呢。我怎么做了四十年向导,早先就没闻见过?”
我的老大爷,我不十分清楚你过去的身世,但是从你脸上密密的纹路里,猜得出你是个久经风霜的人。你的心过去是苦的,你怎么能闻到红叶的香味?我也不十分清楚你今天的生活,可是你看,这么大年纪的一个老人,爬起山来不急,也不喘,好像不快,我们可总是落在后边,跟不上。有这样轻松脚步的老年人,心情也该是轻松的,还能不闻见红叶香?
老向导就在满山的红叶香里,领着我们看了“森玉笏”、“西山晴雪”、昭庙,还有别的香山风景。下山的时候,将近黄昏。一仰脸望见东边天上现出半轮上弦的白月亮,一位同伴忽然记起来,说:“今天是不是重阳?”一翻身边带的报纸,原来是重阳的第二日。我们这一次秋游,倒应了重九登高的旧俗。
也有人觉得没看见一片好红叶,未免美中不足。我却摘到一片更可贵的红叶,藏到我心里去。这不是一般的红叶,这是一片曾在人生中经过风吹雨打的红叶,越到老秋,越红得可爱。不用说,我指的是那位老向导。
【篇五:樱花雨】
箱根遍地都是温泉,山水又秀气,不去洗一回温泉,是不能算是到了日本的。春三月,我偷闲去玩了两天。像庐湖,像白头的富士山投在湖里的倒影,一一都领略过了,便坐悬空缆车下到一条名叫岛堂的谷底,宿到一家旅舍里。这家旅舍造得曲榭回廊,十分精巧,屋里陈设着几色古玩,纯粹是日本风味。我换上一领宽袍大袖的和服,洗了洗温泉,去去满身的风尘,一个名叫君子的姑娘便用托盘端来晚餐。
君子穿着一身天蓝色的“着物”,文文静静的,眉目挺淳厚。她跪在席子上,替我们添茶添饭,特意劝我尝尝玉色小磁碗里的几片生鱼,说是才不一会儿,那金枪鱼还是活的呢。我蘸着酱油吃了两片生鱼,味儿很香,实在好吃。
君子忽然轻轻叹口气说:“你们都是很正经的好人啊。”
我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君子柔声说:“你们不像别人,来了就喝酒,就胡闹。”
我问道:“你知道我们是从哪儿来的么?”
君子含笑说:“知道,所以你们才这样好,也不欺负人。”
我就问:“还有人欺负你么?”
君子低下眼睛说:“我们当下女的,谁都瞧不起,谁愿意欺负就欺负。一见了美国兵更吓死人。”
“美国兵多不多?”
“好像不少,连富士山都有美军的射击场呢。我的家在横须贺,本来是美国海军基地,你没见那些美国兵啊,横行霸道,比狼都恶。”
“那些恶狼究竟干了些什么坏事?”
这一问,君子迟疑起来。她侧着耳朵听听纸门外边,想说又咽住,最后支支吾吾说:“究竟干了些什么坏事,我也不大清楚。一见美国兵,吓得你魂儿都飞了,躲都躲不迭,谁知道他们干了些什么。”
我不禁望着她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君子的脸色忽然一变,显得怪凄凉的,半天才像自言自语地说:“死了,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说着她的眼直瞪瞪地望着窗外,默不作声。
窗外正是一片黄昏景色,对面山坡上的松树林子浮起一层苍苍茫茫的烟雾。起了大风,从山顶压到谷底,四处横冲直撞,震得窗户嘎啷嘎啷响。
君子勉强一笑,有意改变话题说:“起风了,该下雨了。这儿的风景本来是很美的:春天对山有樱花,秋天满山都是红叶,跟画一样。今年落了场春雪,樱花受了寒,到现在还没开。这一场风雨,只怕樱花开不好了。”
我便问道:“樱花最盛能开几天?”
君子说:“也不过几天。有时正在盛开,一夜暴风雨,就谢了。”说着,她的脸上又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愁。
我听说日本人常常把生命比做樱花,悲叹生命的短促。君子的凄苦神情,也许是惋惜自己零落的青春,也许是不能忘记自己痛苦的身世吧?这个善良的日本姑娘到底有一段怎样伤心的历史,她有点怕,不敢说。不说也想象得出。她的遭遇无非是当前日本人民常常遭遇的,她的痛苦必然也是当前日本人民共同的痛苦。
我来到日本不久,听的不多,见的不广,但在那五光十色、纸醉金迷的纷乱生活中,有些事物给我的刺激特别深。一位知心的日本朋友曾经问我对日本的印象,我说日本有四多。哪四多呢?车祸多,广告多,保险公司多,当铺多。每逢我在热闹的通衢大道看见车祸牌子上标明每天大量伤亡的人数,真有点触目惊心。每逢我望见空中的气球广告,夜市上离奇古怪的霓虹灯广告,像东京银座一座大楼的屋顶上蹲着只大猫头鹰,两只眼睛不停地转着,转着转着闭上一只,做出调皮的模样儿,我觉得自己好像掉到一座烂泥塘里,到处是一片混乱。但是,当我看见火灾、生命一类保险公司的广告,特别是在深夜,当我远远望见偏僻小巷里亮起一块写着朱红色“质”字的招牌,就有一股阴惨惨的冷风扑到我脸上,我想象得出日本人民在那畸形的繁华后面,生活命运有多么悲惨。
我指出这四多,那位日本朋友却说:“还得加上一多:美军基地多——这是日本人民一切灾难的主要根源。”接着他告诉我,根据医生的说法,在病态的日本社会里,有两种病最可怕。一种是许多青春少女遭到美军的奸污,怀了孕,打胎后营养太坏,生活憔悴,因而转成癌症。另一种是许多人受到生活的压迫,时时刻刻精神极度紧张,害怕失业,害怕挨饿,劳累又过度,久而久之,便得了精神癫痫症,一发作,什么样可怕的事都干得出来。
在这样千疮百孔的社会里,日本人民的命运是不难想象的,又何必深追君子个人的惨史呢。
君子的苦难应该是有时代性的,可惜在君子身上,我却看不见日本人民那种大无畏的时代精神。这种精神表现在翻江倒海的反对“日美安全条约”斗争中,也表现在当前的春季斗争中。君子是那样胆怯,那样柔弱,看不见自己的明天,更看不见日本的未来。
这一宿,我躺在岛堂的温泉旅舍里,从君子想到日本,想的很多,翻来覆去睡不稳。日本人叫温泉是地狱,也许我真睡在地狱边上呢。
后来我终于睡着,赶一醒,天大亮了,耳边响着一片潇潇洒洒的声音。君子含着微笑,拉开纸门,慢静静地走进屋子,推开挡窗的木板,窗外正落着春雨。我朝对山一望,山脚一带浮着白色,好像是积雪,不觉惊讶地问道:“是下雪还是下雨呀?”
君子温柔地笑道:“是下雨。你看对山,经过这一夜风雨,樱花都催得咧开嘴了。”
对山那一片白色,原来是半开的樱花。
吃完早饭,我们收拾好行李,准备坐悬空缆车出谷去。电灯一下子灭了,停电了,缆车挂在半空中,也不能动,急得上头的游客乱叫唤。
君子忍不住自言自语悄悄说:“敢许是罢工吧?”从她那对柔和的眼睛里,我瞟见有两点火花跳出来。想不到在这个怯生生的心灵里,也隐藏着日本人民火一样的愿望。原来是我错看她了。
【篇六:雪浪花】
凉秋八月,天气分外清爽。我有时爱坐在海边礁石上,望着潮涨潮落,云起云飞。月亮圆的时候,正涨大潮。瞧那茫茫无边的大海上,滚滚滔滔,一浪高似一浪,撞到礁石上,唰地卷起几丈高的雪浪花,猛力冲激着海边的礁石。那礁石满身都是深沟浅窝,坑坑坎坎的,倒象是块柔软的面团,不知叫谁捏弄成这种怪模怪样。
几个年轻的姑娘赤着脚,提着裙子,嘻嘻哈哈追着浪花玩。想必是初次认识海,一只海鸥,两片贝壳,她们也感到新奇有趣。奇形怪状的礁石自然逃不出她们好奇的眼睛,你听她们议论起来了;礁石硬得跟铁差不多,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是天生的,还是錾子凿的,还是怎的?
“是叫浪花咬的,”一个欢乐的声音从背后插进来。说话的人是个上年纪的渔民,从刚扰岸的渔船跨下来,脱下黄油布衣裤,从从容容晾到礁石上。
有个姑娘听了笑起来:“浪花也没有牙,还会咬?怎么溅到我身上,痛都不痛?咬我一口多有趣。”
老渔民慢条斯理说:“咬你一口就该哭了。另看浪花小,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心齐,又有耐性,就是这样咬啊咬的,咬上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哪怕是铁打的江山,也能叫它变个样儿。姑娘们,你们信不信?”
说的妙,里面又含着多么深的人情世故。我不禁对那老渔民望了几眼。老渔民长得高大结实,留着一把花白胡子。瞧他那眉目神气,就象秋天的高空一样,又清朗,又深沉。老渔民说完话,不等姑娘们搭言,早回到船上,大声说笑着,动手收拾着满船烂银也似的新鲜鱼儿。
我向就近一个渔民打听老人是谁,那渔民笑着说:“你问他呀,那是我们的老泰山。老人家就有这个脾性,一辈子没养女儿,偏爱拿人当女婿看待。不信你叫他一声老泰山,他不但不生气,反倒摸着胡子乐呢。不过我们叫他老泰山,还有别的缘故。人家从小走南闯北,经的多,见的广,生产队里大事小事,一有难处,都得找他指点,日久天长,老人家就变成大伙依靠的泰山了。”
此后一连几日,变了天,飘飘洒洒落着凉雨,不能出门。这一天睛了,后半晌,我披着一片火红的霞光,从海边散步回来,瞟见休养所院里的苹果树前停着辆独轮小车,小车旁边的个人俯在磨刀石磨剪刀。那背影有点儿眼熟。走到跟前一看,可不正是老泰山。
我招呼说:“老人家,没出海打鱼么?”
老泰山望了望我笑着说:“哎,同志,天不好,队里不让咱出海,叫咱歇着。”
我说:“象你这样年纪,多歇歇也是应该的。”
老泰山听了说:“人家都不歇,为什么我就应该多歇着?我一不瘫,二不瞎,叫我坐着吃闲饭,等于骂我。好吧,不让咱出海,咱服从;留在家里,这双手可得服从我。我就织鱼网,磨鱼钩,照顾照顾生产队里的果木树,再不就推着小车出来走走,帮人磨磨刀,钻钻磨眼儿,反正能做多少活就做多少活,总得尽我的一份力气。”
“看样子你有六十了吧?”
“哈哈!六十?这辈子别再想那个好时候了——这个年纪啦。”说着老泰山捏起右手的三根指头。
我不禁惊疑说:“你有七十了么?看不出。身板骨还是挺硬朗。”
老泰山说:“哎,硬朗什么?头四年,秋收扬场,我一连气还能扬它一两千斤谷子。如今不行了,胳膊害过风湿痛病,抬不起来,磨刀磨剪子,胳膊往下使力气,这类活儿还能做。不是胳膊拖累我,前年咱准要求到北京去油漆人民大会堂。”
“你会的手艺可真不少呢。”
“苦人哪,自小东奔西跑的,什么不得干。干的营生多,经历的也古怪,不瞒同志说,三十年前,我还赶过脚呢。”说到这儿,老泰山把剪刀往水罐里蘸了蘸,继续磨着,一面不紧不慢地说:“那时候,北戴河跟今天可不一样。一到三伏天,来歇伏的差不多净是蓝眼珠的外国人。有一回,一个外国人看上我的驴。提起我那驴,可是百里挑一:浑身乌黑乌黑,没一根杂毛,四只蹄子可是白的。这有个讲究,叫四蹄踏雪,跑起来,极好的马也追不上。那外国人想雇我的驴去逛东山。我要五块钱,他嫌贵。你嫌贵,我还嫌你胖呢。胖的象条大白熊,别压坏我的驴。讲来讲去,大白熊答应我的价钱,骑着驴逛了半天,欢欢喜喜照数付了脚钱。谁料想隔不几天,警察局来传我,说是有人把我告下了,告我是红胡子,硬抢人家五块钱。”
老泰山说的有点气促,喘嘘嘘的,就缓了口气,又磨着剪子说:“我一听气炸了肺。我的驴,你的屁,爱骑不骑,怎么能诬赖人家是红胡子?赶到警察局一看,大白熊倒轻松,望着我乐的闭不拢嘴。你猜他说什么?你说:你的驴快,我要再雇一趟去秦皇岛,到处找不着你。我就告你。一告,这不是,就把红胡子抓来了。”
我忍不住说:“瞧他多聪明!”
老泰山说:“聪明的还在后头呢,你听着啊。这回到省事,也不用争,一张口他就给我十五块钱,骑上驴,他拿着根荆条,抽着驴紧跑。我叫他慢着点,他直夸奖我的驴有几步好走,答应回头再加点脚钱。到秦皇岛一个来回,整整一天,累的我那驴浑身湿淋淋的,顺着毛往下滴汗珠——你说叫人心疼不心疼?”
我插问道:“脚钱加了没有?”
老泰山直起腰,狠狠吐了口唾沫说:“见他的鬼!他连一个铜子儿也不给,说是上回你讹诈我五块钱,都包括在内啦,再闹,送你到警察局去。红胡子!红胡子!直骂我是红胡子。”
我气的问:“这个流氓,他是哪国人?”
老泰山说:“不讲你也猜得着。前几天听广播,美国飞机又偷着闯进咱们家里。三十年前,我亲身吃过他们的亏,这笔账还没算清。要是倒退五十年,我身强力壮,今天我呀——”
休养所的窗口有个妇女探出脸问:“剪子磨好没有?”
老泰山应声说:“好了。”就用大拇指试试剪子刃,大声对我笑着说:“瞧我磨的剪子,多快。你想天的云霞,做一床天大的被,也剪得动。”
【篇七:海市】
我的故乡蓬莱是个偎山抱海的古城,城不大,风景却别致。特别是城北丹崖山峭壁上那座凌空欲飞的蓬莱阁,更有气势。你倚在阁上,一望那海天茫茫、空明澄碧的景色,真可以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洗得干干净净。这还不足为奇,最奇的是海上偶然间出现的幻景,叫海市。小时候,我也曾见过一回。记得是春季,雾蒙天,我正在蓬莱
阁后拾一种被潮水冲得溜光滚圆的玑珠,听见有人喊:“出海市了。”只见海天相连处,原先的岛屿一时不知都藏到哪儿去了,海上劈面立起一片从来没见过的山峦,黑苍苍的,像水墨画一样。满山都是古松古柏;松柏稀疏的地方,隐隐露出一带渔村。山峦时时变化着,一会山头上幻出一座宝塔,一会山洼里又现出一座城市,市上游动着许多黑点,影影绰绰的,极像是来来往往的人马车辆。又过一会儿,山峦城市慢慢消下去,越来越淡,转眼间,天青海碧,什么都不见了,原先的岛屿又在海上重现出来。
这种奇景,古时候的文人墨客看到了,往往忍不住要高声咏叹。且看蓬莱阁上那许多前人刻石的诗词,多半都是题的海市蜃楼,认为那就是古神话里流传的海上仙山。最著名的莫过于苏东坡的海市诗,开首几句写着:“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摇荡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可见海市是怎样的迷人了。只可惜这种幻景轻易看不见。我在故乡长到十几岁,也只见过那么一回。故乡一别,雨雪风霜,转眼就是二十多年。今年夏天重新踏上那块滚烫烫的热土,爬到蓬莱阁上,真盼望海上能再出现那种缥缥缈缈的奇景。偏我来的不是时候。一般得春景天,雨后,刮东风,才有海市。于今正当盛夏,岂不是空想。可是啊,海市不出来,难道我们不能到海市经常出现的地方去寻寻看么?也许能寻得见呢。
于是我便坐上船,一直往海天深处开去。好一片镜儿海。海水碧蓝碧蓝的,蓝得人心醉,我真想变成条鱼,钻进波浪里去。鱼也确实惬意。瞧那海面上露出一条大鱼的脊梁,像座小山,那鱼该有十几丈长吧?我正看得出神,眼前刺溜一声,水里飞出另一条鱼,展开翅膀,贴着水皮飞出去老远,又落下去。
我又惊又喜问道:“鱼还会飞么?”
船上掌舵的说:“燕儿鱼呢,你看像不像燕子?烟雾天,有时会飞到船上来。”那人长得高大健壮,一看就知道是个航海的老手,什么风浪都经历过。他问我道:“是到海上去看捕鱼的么?”
我说:“不是,是去寻海市。”
那舵手瞟我一眼说:“海市还能寻得见么?”
我笑着说:“寻得见——你瞧,前面那不就是?”就朝远处一指,那儿透过淡淡的云雾,隐隐约约现出一带岛屿。
那舵手稳稳重重一笑说:“可真是海市,你该上去逛逛才是呢。”
赶到船一靠近岛屿,我便跨上岸,走进海市里去。
果然不愧是“海上仙山”。这一带岛屿烟笼雾绕,一个衔着一个,简直是条锁链子,横在渤海湾里。渤海湾素来号称北京的门户,有这条长链子挂在门上,门就锁得又紧又牢。别以为海岛总是冷落荒凉的,这儿山上山下,高坡低洼,满眼葱绿苍翠,遍是柞树、槐树、杨树、松树,还有无数冬青、葡萄以及桃、杏、梨、苹果等多种果木花树。树叶透缝的地方,时常露出一带渔村,青堂瓦舍,就和我小时候在海市里望见的一模一样。先前海市里的景物只能远望,不能接近,现在你却可以走进渔民家去,跟渔民谈谈心。岛子上四通八达,到处是浓荫夹道的大路。顺着路慢慢走,你可以望见海一般碧绿的庄稼地里闪动着鲜艳的衣角。那是喜欢穿红挂绿的渔家妇女正在锄草。有一个青年妇女却不动手,鬓角上插着枝野花,立在槐树凉影里,倚着锄,在做什么呢?哦!原来是在听公社扩音器里播出的全国麦收的消息。
说起野花,也是海岛上的特色。春天有野迎春;夏天太阳一西斜,漫山漫坡是一片黄花,散发着一股清爽的香味。黄花丛里,有时会挺起一枝火焰般的野百合花。凉风一起,蟋蟀叫了,你就该闻见野菊花那股极浓极浓的药香。到冬天,草黄了,花也完了,天上却散下花来,于是满山就铺上一层耀眼的雪花。
立冬小雪,正是渔民拉干贝的季节。渔船都扬起白帆,往来拉网,仿佛是成群结队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干贝、鲍鱼、海参一类东西,本来是极珍贵的海味。你到渔业生产队去,人家留你吃饭,除了鲐鱼子、燕儿鱼丸子而外,如果端出雪白鲜嫩的新干贝,或者是刚出海的鲍鱼,你一点不用大惊小怪,以为是大摆筵席,其实平常。
捕捞这些海产却是很费力气的。哪儿有悬崖陡壁,海水又深,哪儿才盛产干贝鲍鱼等。我去参观过一次“碰”鲍鱼的。干这行的渔民都是中年人,水性好,经验多,每人带一把小铲,一个葫芦,葫芦下面系着一张小网。趁落潮的时候,水比较浅,渔民戴好水镜,先在水里四处游着,透过水镜望着海底。一发现鲍鱼,便丢下葫芦钻进水底下去。鲍鱼也是个怪玩意儿,只有半面壳,附在礁石上,要是你一铲子铲不下来,砸烂它的壳,再也休想拿得下来。渔民拿到鲍鱼,便浮上水面,把鲍鱼丢进网里,扶着葫芦喘几口气,又钻下去。他们都像年轻小伙子一样嘻笑欢闹,往我们艇子上扔壳里闪着珍珠色的鲍鱼,扔一尺左右长的活海参,扔贝壳像蒲扇一样的干贝,还扔一种叫“刺锅”的怪东西,学名叫海胆,圆圆的,周身满是挺长的黑刺,跟刺猬差不多,还会爬呢。
最旺的渔季自然是春三月。岛子上有一处好景致,叫花沟,遍地桃树,年年桃花开时,就像那千万朵朝霞落到海岛上来。桃花时节,也是万物繁生的时节。雪团也似的海鸥会坐在岩石上自己的窝里,一心一意孵卵,调皮的孩子爬上岩石,伸手去取鸥蛋,那母鸥也只转转眼珠,动都懒得动。黄花鱼起了群,都从海底浮到海面上,大鲨鱼追着吃,追的黄花鱼??叫。听见鱼叫,渔民就知道是大鱼群来了,一网最多的能捕二十多万条,倒在舱里,一跳一尺多高。俗话说得好:“过了谷雨,百鱼上岸。”大对虾也像一阵乌云似的涌到近海,密密层层。你挤我撞,挤的在海面上乱蹦乱跳。这叫桃花虾,肚子里满是子儿,最肥。渔民便用一种网上绑着罈子做浮标的“罈子网”拉虾,一网一网往船上倒,一网一网往海滩上运,海滩上的虾便堆成垛,垛成山。渔民不叫它是虾山,却叫做金山银山。这是最旺的渔季,也是最热闹的海市。
【篇八:泰山极顶】
泰山极顶看日出,历来被描绘成十分壮观的奇景。有人说:登泰山而看不到日出,就像一出大戏没有戏眼,味儿终究有点寡淡。
我去爬山那天,正赶上个难得的好天,万里长空,云彩丝儿都不见。素常,烟雾腾腾的山头,显得眉目分明。同伴们都欣喜地说:“明天早晨准可以看见日出了。”我也是抱着这种想头,爬上山去。
一路从山脚往上爬,细看山景,我觉得挂在眼前的不是五岳独尊的泰山,却像一幅规模惊人的青绿山水画,从下面倒展开来。在画卷中最先露出的是山根底那座明朝建筑岱宗坊,慢慢地便现出王母池、斗母宫、经石峪。山是一层比一层深,一叠比一叠奇,层层叠叠,不知还会有多深多奇,万山丛中,时而点染着极其工细的人物。王母池旁的吕祖殿里有不少尊明塑,塑着吕洞宾等一些人,姿态神情是那样有生气,你看了,不禁会脱口赞叹说:“活啦。”
画卷继续展开,绿阴森森的柏洞露面不太久,便来到对松山。两面奇峰对峙着,满山峰都是奇形怪状的老松,年纪怕都有上千岁了,颜色竟那么浓,浓得好像要流下来似的。来到这儿,你不妨权当一次画里的写意人物,坐在路旁的对松亭里,看看山色,听听流//水和松涛。
一时间,我又觉得自己不仅是在看画卷,却又像是在零零乱乱翻着一卷历史稿本。
【篇九:火与火】
在朝鲜,倘若你是一个从前并没有到过朝鲜的人,你已经再也不能看到朝鲜原来是什么样子了。多少城镇和乡村,在美机滥炸下,已经成了混着白雪的焦土。勤劳的朝鲜人,他们世世代代建筑的居住的这些地方,他们的子女歌唱过舞蹈过的这些地方,现在只是在军用地图上留下了一个名字。可是,我要告诉你,这给朝鲜人民的,决不是恐惧和凄凉,而是另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像朝鲜那些倔强的无尽的峰峦一样,站立在全朝鲜的每一块地方,它的名字叫做“仇恨”。
在一个雪夜,我们赶到了熙川。它过去曾是热闹的城市,现在,在拥着白雪的焦土上,只能看到一座孤零零的钟楼和几扇断墙。即使这样,据说美机每天还要轰炸几次。我真不知道它们还要在这里轰炸什么东西!
为了找一个歇脚处,我们不得不在附近的山沟里找了一个人家。这个“家”,是熙川的难民临时在山坡上挖了几个坑,用树枝和稻草搭成的窝棚。
在这里,我们遇到了一个名叫刘秉烈的孩子。这个孩子,虽然只有十三岁,但却像成年人一样地沉默着坐在我们的身边。战前,他的父亲是工人,他就在附近的中学校里读书。在那些黄金色的日子里,他曾甜蜜的想过,要好好学习,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把自己的国家,建设成为一个没有穷人的国家。但是,他的学校被炸毁了,他失了学。接着,他的家又被炸毁了。在被炸的那一天,他第一次看到了三十多具零乱的尸体,倒在他的周围。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射出火光。他狠狠地说:“他们毁灭了我们的城市和乡村,连不会说话的小孩子也炸。我要把那些家伙,全打死,全咬死!”他为什么这样仇恨美国侵略者呢?他用手指着熙川说:“你们看吧!”当我们问到他今后的希望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说:“我要当一个人民军战士。”可是我们说:“你的年龄是不够的呀!”他愁闷地低下了头。仇恨,使这个十三岁的孩子成熟了。他的眼光照射着我们,是这样地沉郁和坚强。使我们不敢相信,坐在我们身边的是一个孩子。
在顺川北二十里,一个叫金谷里的小庄,我遇到了一个七十岁的老妈妈。当我们住在那里的那天夜里,她怀里抱着她的孙子,一整夜坐着,给我们盖好从身上滚落的大衣。等到第二天我们醒来的时候,她还像母亲般地守着我们。她穿着白衣白裙,头发也已经白了。
当我们问到她家里还有什么人时,老妈妈往我身边凑了凑,眼睛望着我们,带着极痛苦的表情。她说:她的二十七岁的儿子,被美国鬼子杀死了。他们是把他从山沟里找出来,打得眼珠都不转的时候,又用石头砸死的。她用两只枯老的手比划着她儿子惨死时的情形。她回想着,叙说她的儿子是那样一个又聪明又老实的人,一天和和气气地、有说有笑地劳动着。她们家是那样幸福地生活着。可是现在,只剩下了他的一个老娘,一个媳妇和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说到这里,老妈妈身向前倾,两只干枯的手深深的抓住我的两只手,对着我的脸大声地说:“孩子们!你们给我报仇呀,你们快抓住杀我儿子的凶手吧,你们把他们打死,撕碎吧!”她好像怕我们听不清楚,又抓住每个人的手,拍着每个人的胸口说了一遍。她的老年人的干枯的眼窝里,有几粒似乎闪着火光的眼泪,滴到我们的袄袖上。我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眼泪,这是仇恨的火珠。
在平壤附近,我还遇到一个朝鲜的新闻记者。他的名字叫金路丁。他的炸伤的手现在还缠着绷带,他的靴筒上还有着弹痕。他在撤退的时候,和难民在一起,徒步跋涉了二十五天,走了一千七百里路,被包围了二十次,但他还活着。当我们问到他的家庭时,他说,他有着一个年轻可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的妻子是朝鲜一个有名的歌手。可是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妻子和孩子的消息。当他叙述他的家庭的情形时,虽然他是在笑着说着,但是现在他是痛苦的。他又说:“我们辛苦建设了五年,但现在却被敌人炸毁了。我现在只有一支枪,一支笔,一个本子。我现在也不想家,也不想我的爱人和孩子,我心里只有一个东西,就是复仇和胜利。”这是一个朝鲜知识分子的声音。是包含着痛苦的仇恨的刚强的声音。
在朝鲜战场上,愚蠢的敌人,以为用他的炸弹和火可以征服这个穿白衣的民族。但他们不知道,他们扔下的每一颗炸弹,从他们的弹片上滴落的每一滴血,都变成了无边的仇恨。朝鲜人心里的仇恨的火焰,比侵略者的烧夷弹更要强烈得多。就是这种火,推动着每一个人民军和志愿军的战士,不顾生死地前进。就是这种火,使得无数的朝鲜妇女和老人,穿着单薄的衣服和草鞋,在冰天雪地里修路、运输、支援军队,歼灭美国侵略者。就是这种火,使得千千万万朝鲜的母亲们,献出他们的儿子。我亲眼看到:在温井,一个送过两个儿子参军的母亲,当着我的面,指着她的一个十六岁的儿子和一个十八岁的姑娘,也要把他们送到人民军去。就是这种火,这种火要一直把侵略的野兽们烧死为止。这不是星星之火,这是无边的火,排山倒海的火,任何力量不可能扑灭的火。
【篇十:朝鲜的天空】
有一天,我去一处设在山头大洞子里的高射炮指挥所。傍晚,我出指挥所下山时,张眼一望,可真吃了一惊。山下闪闪烁烁的,好几处露着灯火,也不防空,我心里想:这不是开玩笑吗?
一位指挥员笑笑说:“是有点大意。不过不要紧,敌人的飞机不敢来,来了准揍掉它。”
这使我想起许多事情。我想起一九五零年冬天志愿军刚过鸭绿江时敌机那个猖狂样子,它们贴着山头飞,像走平道一样,翅膀有时碰到电线杆子;从头顶一飞,忽地带起一阵暴风,地面积雪被拓起来,把人都埋上一层雪。可是现在呢?
现在你瞧瞧吧,夜晚只要强盗一露鬼脸,地面便喷起一溜一溜的红火球,像焰火,也像喷泉,密密罩住北朝鲜的天空,鸟儿也突不过这张火网去。要是在白天,你可以看见被高射炮火击中的敌机尾巴上冒着股黑烟,醉咕隆咚乱翻筋头,一路从半天空摔下来。驾驶员要是用降落伞跳下来,地面部队就该忙着捉俘虏了。
有一回,我们的高射炮兵捉到敌人一个空军军官。那个军官很懂得投降的仪式,先举手缴枪,老老实实戴上他的破帽子让你照像,然后考虑着字眼问道:“有几件事我不明白。你们部队也不挣钱,怎么士气这样高?中国人和朝鲜人怎么那样好?我也料不到你们会打得这样准。”
要不准,就能一下子揍掉你啦。我们高射炮手的技术能练的这样精,也确实叫人意想不到。都是农民出身的战士,乍一掌握现代化武器,是不容易。刚开始瞄准时,常常瞄不好,有时正跟敌人打到热闹头上,那炮也怪,不声不响便卡了壳,要不就压不进炮弹去。真把人急出一头冷汗!可是,世界上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中国人民么?大家便整天练,见到远处出现一只黑老鸹,也要转动方向盘,紧忙着抓目标。每次作战发生故障,饭也没心思吃了,都留在大雪地里,冻僵手,冻僵脚,也不换地方,非找出毛病不可。
我见到个炮手,叫阎书魁,说话时是哑嗓子,很不出奇,但是他的事迹可怪出奇的。有一次敌人袭击我们的炮阵地,阵地上打得被灰土罩严了,什么都看不清。阎书魁听见炸弹唰地落下,也不管,照样抓他的目标。炸弹掀起的暴风把阎书魁等几个炮手吹下炮来,整个叫土埋住了。卫生员赶着去救他,阎书魁却说:“我不要紧,你们先去救别人吧。阎书魁自己扒着土挣扎起来,光觉两手发软,头发懵,说话声音也小了,在迷迷糊糊当中,还问:“炮怎么样?坏了没有?”走几步便跌倒了。他的头,他的后背,都被弹片打进去了,不得不到医院去。
但是谁能在医院里躺得住呢?他想念那门炮,想念连里的同志。伤刚一好,他立刻跑回来,又上了炮。只是胳膊不灵,转起炮来很不方便。没法打仗。阎书魁想起指导员的话。指导员常说:“共产党员面前没有任何困难。”胳膊不灵就练呀。他坐在炮上,把方向盘转得呜呜转,练得胳臂发酸,忘了吃饭。连长怕他累坏了,不叫他练。他就偷着练。天天比别人早起床几十分钟,练上一气。晌午睡午觉,他要求值班,又练上两个钟头。练了半个多月,行了,炮打的又灵活,又准确。谁知有一回,指挥员忽然发现他是个聋子。聋子怎么能听作战口令呢?说来他也真乖,他和背后的炮手约好记号,口令要是喊打得偏左,背后就用膝盖顶他的左背,偏右就顶他的右背。口令执行得这样正确,炮打得又那么漂亮,谁能看出他是个聋子呢?
我见到阎书魁时,实在不能不佩服他那种顽强的战斗精神。坚忍,顽强,正是中国人民不可战胜的伟大品格之一。我们的人民有思想,有信仰,再加上这种锐不可当的战斗精神,什么力量能阻止我们前进呢?
敌人偏偏不明白这点。有一阵,敌人又耍另外的花招,专在夜间用“B-二九”型飞机来炸。“B-二九”型飞机飞得特别高,方向,航速,时间,都计算好,只要一飞到地方,不用盘旋,立刻投弹,哇哇像狂风暴雨一样,一架投完又来一架,轰炸的时间一夜有时延长到四、五小时。高射炮打吧,敌机飞得太高,也打不准。敌人可得了意,在高空嗡嗡响着,好像是说:看你还有什么办法?
这天晚间,大轰炸又开始了。我忽然听见外边有人嚷:“快出来看哪!”我便穿上鞋跑到院子里。
只见地面射出几道交叉的探照灯光,照着了一架笨重得要命的“B-二九”型飞机。敌机慢慢飞着,我们的探照灯便慢慢“护送”着它。突然有一串小小的红火球从漆黑的高空穿出来,直穿进敌机的背上去。这是高射炮火吗?不是。高射炮怎么没有声?再说子弹也不该从上面出现。大家正怀疑,又一串红火球从底下斜着飞上去,直穿进敌机肚子去。敌机哗地碎了,碎得四分五裂,燃烧成几团大火。慢慢往下落,探照灯就照着这片奇景,让地面的同志看了个饱。
地面的同志都拍手叫起好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我们的夜航机出动了,和探照灯部队配合起来,露了这一手。志愿军战士乐得直叫:“给它一串糖葫芦吃!”这一晚间,就在我们头顶上,我们的夜航机也真大方,奉送了敌人一串又一串糖葫芦,接连打下三架“B-二九”型飞机。从此敌人不敢来了。志愿军像害相思病似的,常常叨念着说:“来呀!怎么不来了?”可是敌人不敢来了。
在北朝鲜,就是由许许多多像阎书魁那样顽强坚忍的高射炮手,由许许多多像这架夜航机那样勇敢灵巧的“小燕子”,和朝鲜人民军结成一条战线,警卫着朝鲜北部的和平的天空。那个空军军官把中朝人民的力量估计错了,自然要被打掉。杜鲁门没长眼睛,活该也被打掉。艾森豪威尔还不醒悟,你等着瞧吧,早晚也要被打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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