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汉荣散文
2019-02-15 16:43 来源:散文网
【篇一:河床】
河也有床,河躺在床上做着川流不息的梦。
河躺着,从远古—直到此刻,河不停地转弯改道,那是它在变换睡眠的姿势。
远远看去,河的睡相很安详。那轻轻飘动的水雾,是它白色的睡衣,时时刻刻换洗,那睡衣总是崭新的。
远远地听,河在低声打着鼾,那均匀的呼吸,是发自丹田深处的胎息。河是超然的,恬静的,它睡着,万物与它同时入静,沉入无限澄明的大梦。
河静静地躺着,天空降落下来,白云,星群降落下来,也许呆在高处总是失眠,它们降落下来,与河躺在一个床上,河,平静地搂着它们入梦。
一只鸟从河的上空飞过,它的影子落下来,于是它打捞自己的影子,它把更多的影子掉进河里了。于是世世代代的鸟就在河的两岸定居下来,它们飞着、唱着,繁衍着、追逐着,它们毕生的工作,就是打捞自己掉进水里的影子。
河依旧静静地躺着。河床内外的一切都是它梦中展开的情节,
河躺着。它静中有动,梦中有醒,阔人的梦境里有着沸腾的细节。河躺着,它的每—滴水都是直立着的、行走着的、迅跑着的。一滴水与另一滴水只拥抱一秒钟就分手了,一个浪与另一个浪只相视一刹那就破碎了。一滴水永远不知道另一滴水的来历,—条鱼永远不知道另一条鱼的归宿。波浪,匆忙地记录着风的情绪;泡沫,匆忙地搜集水底和水面的消息,然后匆忙地消失了,仿佛美人梦中的笑,醒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曾经笑过。
匆忙,匆忙,每一滴水都匆忙地迅跑着,匆忙地自言自语着,匆忙地自生自灭着,远远地,我们看不见这一切细节,我们只看见,那条河静静地躺在床上。
有谁看见,河床深处,那些浑身是伤的石头?
【篇二:牛的写意】
天空中飘不完云彩,没有一片能擦去牛的忧伤。
牛的眼睛是诚实的眼睛,在生命界,牛的眼睛是最没有恶意的。
牛的眼睛也是美丽的眼睛。我见过的牛,无论雌雄老少,都有着好看的双眼皮,长而善眨动的睫毛,以及天真黑亮的眸子。我常常想,世上有丑男丑女,但没有丑牛,牛的灵气都集中在它大而黑的眼睛。牛,其实是很妩媚的。
牛有角,但那已不大像厮杀的武器,更像是一件对称的艺术品。有时候,公牛为了争夺情人,也会进行一场爱的争斗。如果正值黄昏,草场上牛角铿锵,发出金属的响声,母牛羞涩地站在远处,目睹这因它而发起的战争,神情有些惶恐和歉疚。当夕阳“咣当”一声从牛角上坠落,爱终于有了着落,遍野的夕光摇曳起婚礼的烛光。那失意的公牛舔着爱情的创伤,消失在夜的深处。这时候,我们恍若置身于远古的一个美丽残酷的传说中。
牛在任何地方都会留下蹄印,这是它用全身的重量烙下的印章。牛的蹄印大气、浑厚而深刻,相比之下,帝王的印章就显得小气、炫耀而造作,充满了人间的狂妄和*诈。牛不在意自己身后留下了什么,绝不回头看自己蹄印的深浅,走过去就走过去了,它相信它的每一步都是实实在在走过去的。雨过天晴,牛的蹄窝里的积水,像一片小小的湖,会摄下天空和白云的倒影,有时还会摄下人的倒影。那些留在密林里和旷野上的蹄印,将会被落叶和野花掩护起来,成为蛐蛐们的乐池和蚂蚁们的住宅。而有些蹄印,比如牛因为迷路踩在幽谷苔藓上的蹄印,就永远留在那里了,成为大自然永不披露的秘密。
牛的食谱很简单:除了草,牛没有别的口粮。牛一直吃着草,从远古吃到今天,从海边攀缘到群山之颠。天下何处无草,天下何处无牛?一想到这里我就禁不住激动:地上的所有草都被牛咀嚼过,我随意摘取一片草叶,都能嗅到千万年前牛的气息,听见那认真咀嚼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散文网 www.sanwen.org.cn)
牛是少数不制造秽物的动物之一。牛粪是干净的,不仅不臭,似乎还有着淡淡的草的清香,难怪一位外国诗人曾写道:在被遗忘的山路上,去年的牛粪已变成黄金。记得小时候,在寒冷的冬天的早晨,我曾将双脚踩进牛粪里取暖。我想,如果圣人的手接近牛粪,圣人的手会变得更圣洁;如果国王的手捧起牛粪,国王的手会变得更干净。
在城市,除了人的浑浊气息和用以遮掩浑浊而制造的各种化学气息之外,我们已很少嗅到真正的大自然的气息,包括牛粪的气息。有时候我想,城市的诗人如果经常嗅一嗅牛粪的气息,他会写出更接近自然、生命和土地的诗。如果一首诗里散发出脂粉气,这首诗已接近非诗;如果一篇散文里散发出牛粪的气息,这篇散文已包含了诗。
【篇三:回忆父亲】
一遗容
等我闻讯赶回老家,父亲已经卧在简陋的灵堂里。所谓“灵堂”,就是父亲生前与母亲吃饭的小屋,与他们的卧室只有一墙之隔。
我跪在父亲的遗体旁边,深深磕了三个头,然后轻轻揭开罩在父亲脸上的白布,仔细凝视父亲的脸,我从没有认真看过父亲的面容,而此时,我凝视的却是父亲失去温度,不再有表情的面容。
父亲的脸仍然令我震撼。额上、眼角的皱纹那么深,令我想起因干旱龟裂的土地和洪涝冲刷后的山坡。非涝即旱,却少有风调雨顺的日子,父亲和土地的命运,此时重叠闪回在这张脸上。
我握起父亲冰凉的手,这是一双一生中几乎不曾被人相握过的手,无人问候过的手,甚至他的儿女们都不曾注视和抚慰过这双手。这大约是世上最辛苦也最寂寞的手了。与这双手终生厮守的就是那些锄头、镢头、镐、铁锹、镰刀、扁担、棕绳、草绳、犁头、车把……我抬眼望见不远处的墙角仍然立着父亲生前用过的锄头、扁担,它们也似乎在望着父亲的手,这是它们最熟悉的手。这是一双怎样的手呢?大拇指向外扭曲,中指向下勾着,小指稍微端正一些——这是手指里的小弟弟,只有它没有完全变形,其余的手指,全都变得不像是手指了。这双手一出生就没有停止过劳动。劳动改变了这双手,也摧残了这双手。我不知道这双手对劳动的理解和感受,但可以想象,这双手不曾厌恶过劳动,但也许怀疑和拒绝过劳役般的生活,最终认命于自己的苦命,一生一世出没在劳苦的深水里。我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在心里说了一声:父亲,你辛苦了。这是迟到的相握,惟一一次的相握,可是我们已不能彼此交换手温,交换问候。握在我手里的,是老茧,是艰辛,是寂寞,是已经远去的父亲。
最后我的目光又返回到父亲的脸上,我注视他紧闭的眼睛,可是我已不能看见他的目光。只从他眼角的鱼尾纹,回想他的神情。可是记忆里储存的只是他模糊的神情。我记得父亲晚年很少说话,眼睛里似乎藏着很多心事,目光总是笼罩着忧伤。也许风烛残年的老人,心情大都是忧伤的,但父亲的忧伤似乎比较复杂,不单是垂暮的感受,更有着对生活的怀疑和失败感,对自己一生的哀怜和不满意。那目光里到底藏着什么,我已经不可能知道了。但是我从父亲忧寂多于安详的面容上,感到父亲在生命渐渐离开自己的日子里,他一直在哀悼自己,哀悼自己艰难的一生。
其实,我们的哀悼更像是一种寄托,一种仪式。父亲,在他生前,早已对自己做了最沉痛的哀悼……
二他的关节炎
插进深水的秧,也有出头之日,当它们成为粮食。
父亲,一直被插在背阴的地方,寒意,渐渐捏住了,你的每一根骨头。
五岁下田插秧,七岁上山割柴,从此,双腿再没有拔出水深火热。
偶尔在向阳的地方坐一会儿,就用手捶打疼痛的关节,捶打自己的命运。
父亲,你用疼痛为自己止痛。
这也许是你惟一掌握的,祖传的秘方。
我寄回的风湿止痛膏,你都认真贴了,每当阴雨时节,你的骨头还是痛得钻心。
父亲,一片小小的膏药,怎么能止住,你浑身的痛,你一生的痛……
三他的婚姻
他和他的妻子(我的母亲),生活了一辈子,也争吵了一辈子。
他们的婚姻,更像是在激流里搭桥:木头始终在手里横横竖竖扛着,桥,始终没有搭好。他们就举着木头,站在激流里,与对方争吵,也与激流争吵。
也许太苦了,又不能像鱼那样,相濡以沫,极少的水分,都化作唾液,但不是用于润湿干燥的生活,或救活某一句格言,而主要用来弄脏对方打着补丁的性格,顺便报复一下门外喜怒无常的天空。
但他们毕竟是夫妻。他们生育并养大了我们。也养大了我的疑惑。我遗憾,但我无法指责什么。那月下老人,一定是在月全蚀的夜晚,把足够多的阴影,领进了他们足够小的房间……
四父亲挖过煤
父亲42岁至45岁,在煤矿当挖煤工人。
在几百米深的矿井下,在至少几千万年深的深夜,父亲,一头扎进去,把最黑的往事,运往头顶,那隐约的夜的出口。
你往返于总是潮湿的生活,一次次让自己下沉到死亡的那边。
你并不懂得地址的变迁,以及煤的生平,挖煤的那一刻,你已经触到了时间最惨烈的秘密。
瓦斯一直在附近等待。地质的穴位,如同命运的穴位,总是游走不定。
你能准确触摸到的,只能是自己的身体,以及身体上最疼痛的某根骨头。
多年以前,父亲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不容易啊,一根木头或一块石头,要把自己熬成煤,需要多少多少亿年。
没有什么文化的煤,和没有什么文化的父亲,却需要很多文化才能解释清楚,甚至根本不能解释清楚。
天也没什么文化,地也没什么文化,煤也没什么文化,我坐在没有文化的父亲挖出的煤面前,暖着小手,开始学了一点点文化。
带着一生的夜色和斑驳的伤痕,父亲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深夜,而且不会再出来。父亲,你终于成为传说中的夜晚。从此,儿子的夜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五有关父亲的一则绯闻
我很小的时候,曾听见村民们议论父亲“不正经”,母亲也偶尔抱怨,父亲对她不忠。
有一天,两个村民在地里交头接耳,像在议论重大的秘密。我走过去,站在一棵玉米旁边,假装观察停在叶子上的几只瘦小蜜蜂。蜜蜂的嗡嗡声,混合着他们压低的声音。我只听见一句:“……他昨晚去敲张芳英的门。”
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性和情感饥渴。
我饥渴的父亲,寂寞的父亲,曾经,在一本正经的夜晚里,很不正经地,敲了一个女人的门。
今天回想起来,那时的农民终日出入田亩,活动半径不超过十五华里,认识的人除了同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百十号面孔,就基本再无什么结交了,更谈不上异性朋友。想我那可怜的父亲,夫妻经常闹别扭,有时几天不说话,他一定有难言的寂寞,难言的苦痛。我想,他去敲一个女人的门,未必要做什么勾当,或许只是想说几句话,散一会心,或许想从另一个女人那里,看到一缕体恤的眼神,得到一点安慰的温存。唉,我那寂寞的父亲,他是怎样熬过那没有爱情、没有知己的长夜?一生的长夜里,父亲,你有没有找到一两粒亲切的星星?
想象那个情景吧:
一个焦灼的男人,小心地踏着革命的伦理的月光,贼一样躲避着星星们的严厉质问,一片片落叶如拳头砸在他的头上,他拖着自己颤抖的影子,缓缓地、悄悄地,去接近夜色里虚掩着,也许是紧锁着的那扇门——
我仿佛听见他轻轻叫了三声:
“芳英,芳英,张芳英”……
七算命
在河边桥头,在激流附近,父亲把手交给摸骨相算命的瞎子。
“你的手指粗硬,在石头里,能取出前世的金子,可惜你的手掌太窄,捧不住什么,好不容易从石头里取出的金子,又丢掉了。”
父亲又转过身,弯腰,把自己的脊骨,自己命运的另一部分,偎向瞎子的手。
“你的背上,没长反骨,也没长软骨,是男人的骨头。不错的。有点弯,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你一直在陡坡上走着,上坡时,你不能不弯,下坡时,你不能不弯,那就随弯弯就弯弯吧。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挺直一些,仰躺着,想象那仰躺在天上的月亮,人家也在很陡的天路上弯腰爬呀爬,仰躺着,它也在校正自己的脊骨,校正自己的命哩。”
哗哗的河水,偶尔打断瞎子的话,瞎子又重复一次。父亲看看河水,看看瞎子,摸摸自己的骨头,好久没说话。
激流之外,父亲是否听见了,另一种激流……
八在玉米地
父亲肩上是扛着锄头的。走进玉米地时,玉米们挡住了他的去路,玉米们齐声说:“我们是青枝绿叶的孩子,老人家,请放下你手中的铁家伙吧。
父亲很听话的,把锄头拄在地上,微笑着钻进玉米地。
父亲的蓝布衫晃了几下,就被玉米林淹没了。满山遍野只听见,玉米叶子哗啦啦响,哗啦啦响。
只有五月的风知道,父亲蹲在玉米脚下,一点点拔着野草,这些向天空奔跑的孩子们,忽然感到脚底升起一种温度。
劳动隐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在离根最近的地方,世界还原了它简单的真相:在这里,一双手反复地和土地商量、试探。
而在这一刻,没有人知道父亲到哪里去了。父亲好像失踪了。
锄头静立在那儿,仿佛是一个提示:
一个看不见的老农,正在农业深处,改变着夏天的形象……
九他听见天河的流水声
父亲告诉我,他七十岁以后,经常听见天河的流水声。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父亲端坐在月光里,,就听见远远的潮音,从天上传来。
小时候,父亲常给我们讲天上的故事,牛郎织女的故事,嫦娥的故事,盘古的故事。但那时候他没有说过天河的流水声。
也许这是幻觉吧?人到老年,就又返回去变成了孩子,父亲是不是又对他淡忘的故事产生了新奇,对这似乎熟悉的天地万物,感到了更大的神秘?
文明扩大了人的认知、也缩减了人的更深切的潜意识感应。我的父亲几乎不识字,文明也就没有惊醒他的潜意识黑夜,很可能,父亲对宇宙的感知,仍停留在史前状态,那是神话,是传说,是诗,是通灵者的祭坛。
当文明和技术主宰和改变了大多数人的眼睛、耳朵、意识和感觉,像父亲这样的“史前遗民”就成了绝对的弱势,他们只好半推半就地服从他们并不完全理解的文明秩序,而在意识深处,他们仍保持着与那个神秘的“史前世界”的血缘联系。
当他进入老年,与文明秩序建立的“临时关系”渐渐松弛了,那潜意识里保持的神秘、混沌的“史前世界”再一次呈现出来,父亲,又回到了童年,回到神话、传说、诗,回到通灵者的时代。
他的眼睛,是否在我们看见的物象之外,看见了“象外之象”?父亲好几次说他看见一匹白马在天上奔跑,我说,那可能是雾是云,可是父亲说他同时听见了马蹄的声音。
他一次次说他听见了天河的流水声,有一次,我就挨着父亲陪他听,他说他听见了,天河正在涨潮,可是,我只听见院子里露水从槐树叶上滴落的声音。
其实,这个在月夜里寂坐的老人,我的父亲,他已经走在归去的路上,已经走进史前的烟云,他已经听见天河的流水声。
我们看见的,只是他的背影……
大地上最后一双古老的耳朵,消失了,谁还能听到那神秘的声音?
十打井
那年夏天,父亲为村里打井。
他下到很深的地方,去寻找水脉。饥渴的村庄,因他而充满期待。
暂时离开干燥的生活,他回到了祖先的位置,回到很久以前。
一筐一筐取出:民国的瓦砾,乾隆的土,唐朝的泥沙……过去的时光陆续来到地面。
铜钱、玉镯、生锈的刀剑……远去的生活突然转身回来,那么多秘密细节令我们吃惊。
他肯定已经到达公元前,孔夫子的河水正在回流,他感到脚底缓缓涌起一股温热。
七天七夜里,父亲一直在下沉,七天七夜里,我的父亲打通了一部中国通史。
但是,父亲在低处对蹲在井沿上说话的民办教师李保元老师说:保娃子,我只是打井,我可不懂那么多呀。
比起父亲,我又懂什么呢?我不过是地面上浮动的尘埃,我从没有到达土地的五米之下,一棵庄稼对土地的了解,都比我深刻得多。
所以,我从不敢轻慢我识字不多的父亲。
父亲是一口深井,而我,只在他源远流长的一生里,舀了几小碗水……
十一手搭凉蓬的父亲
手搭凉蓬,望天,是父亲一生的习惯。
他害怕过量的天光刺眼,害怕天太大,又太陡,他小小的目光无处停靠,害怕天把过多的心事透露,他无法判断更不能担当。
于是他以手遮额,搭起这临时的凉蓬,,这人与神的小小界线,然后,他抬头望天。
清晨的仰望是最重要的。天的阴晴将决定他一天的事务和庄稼的长势。被他反复注视过的那些星子们,也都认识了他,匆匆离开之前,忘不了与他交换眼神。
黄昏的凝视是最悠闲的。与他称兄道弟的月亮,远道而来的第一件事,是用天上伸来的手指,试试他肩上锄头的刃口,然后,仔细抚摸他的头发,他多皱的脸,他粗糙的手,以及他胸前那几粒塑料纽扣。
夜晚的眺望是最神秘的。凉意袭来,他仍然手搭凉蓬锁定某个方向,他怕辜负了太多问候的眼睛,此时的眺望,与土地和庄稼有关,更与心情有关,与想象和梦境有关。涨潮的天河无数倍地加宽了他内心的河床,天上的葡萄园伸手可摘,一个喝了太多苦酒的老人,仿佛闻到了来生的酒香……
手搭凉蓬,望天,是父亲一生的仪式……
十二荨麻地
走进去,双腿发麻,接着,一种麻的感觉,遍及全身。
父亲没有责怪荨麻。他说,草木都有自己的性情。即使皇帝来了,它也不会对他磕头作揖,只会让他发麻红肿;让他懂得,剑可以收割栋梁,却不能改变一棵草的脾气。
秋天了,父亲用荨麻搓了很长很长的井绳,夜夜,都把孤单的月亮,打捞起来,请回家中。
多年以后,儿子们又用父亲生前搓好的麻绳,将他抬上山,月亮久久停在头顶,目送他沉入泥土。
荨麻,又在父亲的坟头,茂密成林……
十三死于肺气肿
咳嗽,昼夜气喘,窗外的月亮,也不幸感染,渐渐有些浮肿;身边的土墙,仍在剥落,像他快速垮下去的身体。
一句短短的话,都要反复停顿才能说完。委屈的语言在缺氧的窄门里走走停停,好不容易说出来了,却无人能懂。
药吃了,针打了,浅薄的处方,怎能理解深沉的疾病和哀伤,风雨苦水浸透了每一寸血肉,他破败的肺叶,积压着一生的寒意。
到后来,他每说一个字都像移动一块巨石,索性不说话了,偶尔用手势,那痛苦起伏的胸腔,集中了整整一个时代的二氧化碳。
他憋得发青的脸,令灯光也呼吸困难。我看见他正调动最后的体力,要从缺氧的胸膛里逃出来,我看见干枯的肺叶上,倒悬着我的父亲。
夜半,一觉睡醒的月亮神清气爽,我的父亲吐出最后一口痰,吐出对自己一生最低的评价,一转身,就走了。
他终于摆脱了空气的控制和伤害,这个一生都在缺氧的泥沼里挣扎的人,渐渐化作草木,在暗处,为尘土飞扬的人世,送氧……
【篇四:放牛】
大约六岁的时候,生产队分配给我家一头牛,父亲就让我去放牛。
记得那头牛是黑色的,性子慢,身体较瘦,却很高,大家叫它“老黑”。
父亲把牛牵出来,把牛缰绳递到我手中,又给我一节青竹条,指了指远处的山,说,就到那里去放牛吧。
我望了望牛,又望了望远处的山,那可是我从未去过的山呀。我有些害怕,说,我怎么认得路呢?
父亲说,跟着老黑走吧,老黑经常到山里去吃草,它认得路。
父亲又说,太阳离西边的山还剩一竹竿高的时候,就跟着牛下山回家。
现在想起来仍觉得有些害怕,把一个六岁的小孩交给一头牛,交给荒蛮的野山,父亲竟那样放心。那时我并不知道父亲这样做的心情。现在我想:一定是贫困艰难的生活把他的心打磨得过于粗糙,生活给他的爱太少,他也没有多余的爱给别人,他已不大知道心疼自己的孩子。我当时不懂得这简单的道理。
我跟着老黑向远处的山走去。
上山的时候,我人小爬得慢,远远地落在老黑后面,我怕追不上它我会迷路,很着急,汗很快就湿透了衣服。
我看见老黑在山路转弯的地方把头转向后面,见我离它很远,就停下来等我。
这时候我发现老黑对我这个小孩是体贴的。我有点喜欢和信任它了。
听大人说,牛生气的时候,会用蹄子踢人。我可千万不能让老黑生气,不然,在高山陡坡上,他轻轻一蹄子就能把我踢下悬崖,踢进大人们说的“阴间”。
可我觉得老黑待我似乎很忠厚,它的行动和神色慢悠悠的,倒好像生怕惹我生气,生怕吓着了我。
我的小脑袋就想:大概牛也知道大小的,在人里面,我是小小的,在它面前,我更是小小的。它大概觉得我就是一个还没有学会四蹄走路的小牛儿,需要大牛的照顾,它会可怜我这个小牛儿的吧。
在上陡坡的时候,我试着抓住牛尾巴借助牛的力气爬坡,牛没有拒绝我,我看得出它多用了些力气。它显然是帮助我,拉着我爬坡。
很快地,我与老黑就熟了,有了感情。
牛去的地方,总是草色鲜美的地方,即使在一片荒凉中,牛也能找到隐藏在岩石和土包后面的草丛。我发现牛的鼻子最熟悉土地的气味。牛是跟着鼻子走的。
牛很会走路,很会选择路。在陡的地方,牛一步就能踩到最合适、最安全的路;在几条路交叉在一起的时候,牛选择的那条路,一定是到达目的地最近的。我心里暗暗佩服牛的本领。
有一次我不小心在一个梁上摔了一跤,膝盖流血,很痛。我趴在地上,看着快要落山的夕阳,哭出了声。这时候,牛走过来,站在我面前,低下头用鼻子嗅了嗅我,然后走下土坎,后腿弯曲下来,牛背刚刚够着我,我明白了:牛要背我回家。
写到这里,我禁不住在心里又喊了一声:我的老黑,我童年的老伙伴!
我骑在老黑背上,看夕阳缓缓落山,看月亮慢慢出来,慢慢走向我,我觉得月亮想贴近我,又怕吓着了牛和牛背上的我,月亮就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整个天空都在牛背上起伏,星星越来越稠密。牛驮着我行走在山的波浪里,又像飘浮在高高的星空里。不时有一颗流星,从头顶滑落。前面的星星好像离我们很近,我担心会被牛角挑下几颗。
牛把我驮回家,天已经黑了多时。母亲看见牛背上的我,不住地流泪。当晚,母亲给老黑特意喂了一些麸皮,表示对它的感激。
秋天,我上了小学。两个月的放牛娃生活结束了。老黑又交给了别的人家。
半年后,老黑死了。据说是在山上摔死的。它已经瘦得不能拉犁,人们就让它拉磨,它走得很慢,人们都不喜欢它。有一个夜晚,它从牛棚里偷偷溜出来,独自上了山。第二天有人从山下看见它,已经摔死了。
当晚,生产队召集社员开会,我也随大人到了会场,才知道是在分牛肉。
会场里放了三十多堆牛肉,每一堆里都有牛肉、牛骨头、牛的一小截肠子。
三十多堆,三十多户人家,一户一堆。
我知道这就是老黑的肉。老黑已被分成三十多份。
三十多份,这些碎片,这些老黑的碎片,什么时候还能聚在一起,再变成一头老黑呢?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人们都觉得好笑,他们不理解一个小孩和一头牛的感情。
前年初夏,我回到家乡,专门到我童年放牛的山上走了一趟,在一个叫“梯子崖”的陡坡上,我找到了我第一次拉着牛尾巴爬坡的那个大石阶。它已比当年平了许多,石阶上有两处深深凹下去,是两个牛蹄的形状,那是无数头牛无数次地踩踏成的。肯定,在三十多年前,老黑也是踩着这两个凹处一次次领着我上坡下坡的。
我凝望着这两个深深的牛蹄窝。我嗅着微微飘出的泥土的气息和牛的气息。我在记忆里仔细捕捉老黑的气息。我似乎呼吸到了老黑吹进我生命的气息。
我忽然明白,我放过牛,其实是牛放了我呀。
我放了两个月的牛,那头牛却放了我几十年。
也许,我这一辈子,都被一头牛隐隐约约牵在手里。
有时,它驮着我,行走在夜的群山,飘游在稠密的星光里……
【篇五:野河】
河在无人烟的地方流着。喂养一些野草、野花、野兔、野鹿,以及很野很野的风景。
这是一条无人垂钓和捕捞的河。鱼们游在自己的家里,不安全来自它们内部,与烹调无关。鳖长得很大,放心地上岸晾晒它们的盔甲,一如隐士晾晒古老的经书。
树随意长着。笔直的、弯曲的,高接云天的大树和不思进取的灌木,纷然杂陈、互相衬托,各自都不识自己的魅力,只顾欣赏对方的魅力,最后大家都有了魅力。成材与不成材是林子外面的看法,树,只欣赏对方身上的叶子。
花可以开在任何地方,水走到哪里就追到哪里,于是蜜蜂和蝴蝶都有了飞行的路线。花停下的地方,聚集了更多的花。这里是河湾,水徘徊的时候,春天就显出更多的妩媚。
野鹿来到河边饮水,为自己美丽的影子忧愁,难怪它总是横遭追捕。它想象,水的深处,是否有一片安静的林子,使它能躲过那凶残的牙齿?鹿望着河水发呆,河水也望着鹿发呆。
一些石头横七竖八地守在河边,或卧、或蹲、或静、或动,或黑、或白,或丑、或俊,全都憨厚慈祥,时间一直沉默。河心的石头,制造了许多旋涡和泡沫,自己却一无所知。
水鸟来了,许多鸟都来了。鹦鹉发现自己太小了,与天空不般配,却正适合自己管理自己。鹤惊讶于自己的白,羡慕乌鸦的黑;乌鸦惊异于自己的黑,羡慕鹅的白。它们都从水里发现了自己,它们全都想变成对方。河水哗哗地笑着,打断了它们的胡思乱想;也无黑,也无白;也无大,也无小,都是好影子。
水草茂密,安静地铺张着远古的绿色。荒芜于晚风中摇曳,无数温柔的箭镞,射向岁月、射向水天一色的苍茫……
忽然,前面出现了桥。先是水桥,有汲水的女子从桥上走过,流水捧起她害羞的身影;她缓缓地走向鸡鸣鸟唱的村庄,走向静静升起的炊烟。
接着是铁桥、水泥桥,无数的钓竿垂向河面,无数道路伸向河面,无数网扑向河面。
河结束了它的“野史”。河浑浊,河淤塞,河渐渐断流、渐渐枯竭。一片荒滩出现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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