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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散文

2019-02-15 16:43 来源:散文网

  【篇一:又见鹭鸶】
  
  那是春天的一个惯常的傍晚,我沿着水边的沙滩漫不经意地悠步。旱草和水草都已经蓬勃起来,河川里满眼都是盎然生机,野艾苦蒿薄荷和鱼腹草的气味混和着弥漫在空气里,风轻柔而又湿润。在桌椅间蜷窝了一天的四肢和绷紧的神经,渐渐舒展开来松弛开来。
  
  绕过一道河石垒堆的防洪坝,我突然瞅见了鹭鸶,两只,当下竟不敢再挪动一步,生怕冲撞了它惊飞了它,便蹑手蹑脚悄悄在沙地上坐下来,压抑着冲到唇边的惊叹,哦!鹭鸶又飞回来了!
  
  在顺流而下大约30米处,河水从那儿朝南拐了个大弯儿,弯儿拐得不急不直随心所欲,便拐出一大片生动的绿洲,靠近水流的沙滩上水草尤其茂密。两只雪白的鹭鸶就在那个弯头上踯躅,在那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草中悠然漫步;曲线优美到无与伦比的脖颈迅捷地探入水中,倏忽又在草丛里扬起头来;两只峭拔的长腿淹没在水里,举止移步悠然雅然;一会儿此前彼后,此左彼右,一会儿又此后彼前此右彼左;断定是一对儿没有雄尊雌卑或阴盛阳衰的纯粹感情维系的平等夫妻……
  
  于是,小河的这一方便呈现出别开生面令人陶醉的风景,清澈透碧的河水哗哗吟唱着在河滩里蜿蜒,两个穿着艳丽的女子在对岸的水边倚石搓洗衣裳,三头紫红毛色的牛和一头乳毛嫩黄的牛犊在沙滩草地上吃草,三个放牛娃三对角坐在草地上玩扑克,蓝天上只有一缕游丝似的白云凝而不动,落日正渲染出即将告别时的热烈和辉煌……这些时常见惯的景致,全都因为一双鹭鸶的出现而生动起来。
  
  不见鹭鸶,少说也有二十多年了。小时候在河里耍水在河边割草,鹭鸶就在头前或身后的浅水里,有时竟在草笼旁边停立;上学和放学涉过河水时,鹭鸶在头顶翩翩飞翔,我曾经妄想把一只鸽哨儿戴到它的尾毛上;大了时在稻田里插秧或是给稻畦里放水,鹭鸶又在稻田圪梁上悠然踱步,丝毫也不戒备我手中的铁锨……难以泯灭的永远鲜活的鹭鸶的倩影,现在就从心里扑飞出来,化成活泼的生灵在眼前的河湾里。
  
  至今我也搞不清鹭鸶突然离去突然绝迹的因由,鸟类神秘的生活习性和生存选择难以揣摸。岂止鹭鸶这样的小河流域鸟类中的贵族,乡民们视作报喜的喜鹊也绝迹了,张着大翅膀盘旋在村庄上空窥伺母鸡的恶老鹰彻底销声匿迹了,连丑陋不堪猥琐笨拙的斑鸠也再不复现了,甚至连飞起来遮天蔽日的丧婆儿黑乌鸦都见不着一只,只有麻雀种族旺盛,村庄和田野处处都只能听到麻雀的叽叽喳喳。到底发生了什么灾变?使鸟类王国土崩瓦解灭族灭种留下一片大地静悄悄。
  
  单说鹭鸶。许是水流逐年衰枯稻田消失绿地锐减,这鸟儿瞧不上越来越僵硬的小河川道了?许是乡民滥施化肥农药污染了流水也污浊了空气,鹭鸶感到窒息而逃逸了?许是沿河两岸频频敲打的庆贺"指示"发表的锣鼓和震天撼地的炮铳,使这喜欢悠闲的贵族阶级心惊肉跳恐惧不安,抑或是不屑于这一方地域上人类的愚蠢可笑拂尾而去?许是那些隐蔽在树后的猎手暗施的冷枪,击中了鹭鸶夫妻双方中的雌的或雄的,剩下的一个鳏夫或寡妇悲怆遁逃?
  
  又见鹭鸶!又见鹭鸶!
  
  落日已尽红霞隐退暮霭渐合。两只鹭鸶悠然腾起,翩然闪动着洁白的翅膀逐渐升高,没有顺河而下也没见逆流而上,偏是掠过小河朝北岸树木葱茏的村庄飞去了。我顿然悟觉,鹭鸶原是在村庄里的大树上筑巢育雏的。我的小学校所在的村庄面临河岸的一片白杨林子里,枝枝杈杈间竟有二十多个鹭鸶搭筑的窝巢,乡民们无论男女无论老幼引为荣耀视为吉祥。一只刚刚生出羽毛的雏儿掉到地上,竟然惊动了整个村庄的男女老少,议着公推一位爬树利落的姑娘把它送回窝儿里。更不必担心伤害鹭鸶的事了,那是被视为作孽短寿的事。鹭鸶和人类同居一处无疑是一种天然和谐,是鸟类对人类善良天性的信赖和依傍。这两只鹭鸶飞到北岸的哪个村庄里去了呢?在谁家门前或屋后的树上筑巢育雏呢?谁家有幸得此吉兆得此可贵的信赖情愫呢?
  
  我便天天傍晚到河湾里来,等待鹭鸶。连续五六天,不见踪影,我才发现没有鹭鸶的小河黯然失色。我明白自己实际是在重演那个可笑的"守株待兔"的寓言故事,然而还是忍不住要来。鹭鸶的倩影太富于诱惑了。那姿容端庄的是一种仙骨神韵,一种优雅一种大度一种自然;起飞时悠然翩然,落水时也悠然翩然,看不出得意时的昂扬恣肆,也看不出失意下的气急败坏;即使在水里啄食小虫小虾青叶草芽儿,也不似鸡们鸭们雀们饿不及待的贪馋和贪婪相。二三十年不见鹭鸶,早已不存再见的企冀和奢望,一见便不能抑止和罢休。我随之改变守候而为寻找,隔天沿着河流朝下,隔天又潮流而上,竟是一周的寻寻觅觅而终不得见。
  
  我又决定改变寻找的时间,宁可舍弃了一个美好的出活儿的早晨,在晨曦中沿着河水朝上走。大约走出五华里路程,河川骤然开阔起来,河对岸有一大片齐肩高的芦苇,临着流水的芦苇幼林边,那两只鹭鸶正在悠然漫步,刚出山顶的霞光把白色的羽毛染成霓虹。
  
  哦!鹭鸶还在这小河川道里。
  
  哦!鹭鸶对人类的信赖毕竟是可以重新建立的。
  
  我在一块河石上悄然坐下来,隔水眺望那一对圣物,心头便涌出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歌来: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篇二:绿蜘蛛,褐蜘蛛】
  
  记不清究竟是临近清明前的哪一天早晨,我洗罢脸走出房门便惊得站住了脚,小院围墙根下的梨开花了,一嘟噜一嘟噜粉嫩嫩的白花,疏疏朗朗点缀在嫩绿的枝叶之间,密集的花朵绣结成团,稀疏的花朵独秀一枝。我在最初瞧见的一瞬,顿然幻化出一位白衣天使的绰约风姿。
  
  我走到梨树下,竟然是潜意识的轻脚慢步,似乎单怕惊飞了这位白衣仙女。树杆上湿漉漉的,夜气和露水浸润着的褐色的树杆像刚刚出浴的小腿。嫩绿的叶片也湿漉漉的,像仙女濯洗过后随意披散的长发。花是一簇一簇的,一根花梗里多则生出七八朵,少则四五朵,团成一簇;白如雪的花瓣,暗黄的花蕊,绿色的花柄儿,团团簇簇有如凝脂,妆扮得这梨树恰如一位冰清玉洁神采仙风的白衣天女了。
  
  记得五年前秋末冬初的一天傍晚,邻村的一位青年时期的农民朋友到我家来,腋下挟着一捆果树苗,有几株桃树,有几株杏树,有几株李树,还有几株梨树,都是刚刚嫁接一年的幼株,说是特意送给我的。我解开捆扎的草绳儿,捏着看着那一株株细自如小指的树苗,竟然激动起来了。他说他知道我盖起一年多的新房前有一块小院,他说他知道我喜欢栽树,他说他觉得给围墙内的小院栽几株各色果树最好。我也知道他现在在责任田里侍弄各种果树苗,嫁接树苗和管理果树的本领在本地区小有名气,常常被一些果树专业户请去指导。他虽然只有小学文化,生性却极聪慧,闲暇时总是对果树栽培专业书籍乐而不疲。他和我坐下喝茶,头头是道娓娓述说各类果树管理的尖端新潮技术,美国怎么怎么了,日本又怎么怎么了,令我大开眼界。
  
  送他走后我就作难了,小院里已经栽下两株樱桃和一株小柿树,剩下的空间无论如何也容纳不下这一捆树苗生存发展的,于是我就开始了甚为困难的抉择。首先淘汰的是桃树,原因是农业合作化前我家拥有一方桃园,那几种美好的桃子的味道至今想起来依然馋涎欲滴,对如今种种好听的新品种实在不敢恭维。杏树随之也被否决了,原因是我家后坡上长过一抱粗的一棵杏树,杏子又是我们这里的土特果品已无新鲜感觉。最后割舍的是那李子树,这水果红里透紫十分好看,味道却不怎么可口,耐看而耐不得嚼。这样,便留下来四株梨树苗了,我没有种过梨树,我父亲似乎也没有栽过梨树。幼年时记得我们家有一小块地叫做梨园,父亲总是说"后晌割梨园地里的麦子",或者说"梨园那儿的包谷旱得撑持不住了水还轮不上浇"。我问过父亲梨园地里为啥没有一株梨树,没有一株梨树为啥把这块地又叫做梨园。父亲说他也不知道其中的缘由,说他从爷爷手里继承下来家业时这块地就称作梨园,爷爷这么称梨园他也就跟着叫梨园,我在跟着父亲称梨园的同时却多了一份期望,这梨园真要是有几株梨树会多好啊!我们村子里压根儿就没见过谁家种过一棵梨树,我那时候尚不知梨树的叶子是圆的还是扁的。
  
  赶在天黑之前,我就把三株小小的梨树栽在小院里,剩下一株左看右看再也无法插足,便只好栽到围墙外边靠近大路的空地里。遭到淘汰的桃、杏、李子树毅然分送给邻居的小伙子,他们有责任田有果园,我顿然产生了失丢田地以后的某种失落感和生存的狭窄感。
  
  这时候我基本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的构思和准备工作,就要开始草拟,不料母亲却大病始发,整整一个冬天都奔波在医院和家园之间,难得进入创作的沉心静气状态,便推后到次年春季。
  
  当草稿本子上记下的草拟开工的日子是4月1日时,梨树苗儿已经绽开出新叶,四株全部成活,显示出勃勃的生命的茁壮气势。我便在写作困倦想抽一口烟时走到小院里,在这一株旁边蹲一会儿,在那一株跟前站一站,数一数叶子增加了几片,心头恬静得如同抚摸着小儿头上的黄毛。梨树周围是坚决不能容忍一株杂草的,几乎每天早晨都能发现刚刚拱出地皮的草芽,我随手便用一把锋利的挖铲连根刨出来……到了秋天落叶时,我竟然有一缕不忍落去的依恋,然而看着这梨树由小拇指加粗到大拇指,从齐我胸高一下子冒过我的头顶,一年里长高了一米多、而且四周抽出几条旁枝,初具树形了,我就真切地惊叹这绿色生命的活力了。
  
  当春风又一次吹绿万物,我的梨树也应时发出新芽绽出绿叶。我已不再惊讶和好奇,而是以一种沉稳踏实的心境开始盘算,到今年秋天它肯定要冒过围墙了,树干也会加粗到擀面杖一般了。去年冬天到来时,我给它们的根部埋下了充足的有机肥料,整年生长发育的养分都会绰绰有余。
  
  意外的挫折使我心疼不已。那天我写累了又抽着烟转悠到梨树跟前,发现地上掉下来几片嫩叶,还有两个小芽尖儿。往树上一看,发现主干刚刚冒出半尺长的新芽尖儿被掐断了,一根朝西的小小分枝的芽尖也被掐断了,还有一些嫩叶梗被折断。我大为惊诧,甚为惋惜心疼,便猜想是谁家小孩子弄坏的。可是大门一直关着,孩子不可能翻墙来干这种事的。我就在这幼树上一枝一叶逐渐查证,突然在一片稍大点儿的叶子的背面发现了一只怪物,它不过像一颗扁豆粒儿那么大小,通体绿色,绿得嫩亮亮的,六只左右对称着的复足也是绿色,纹丝不动爬伏着。我在看见它的一瞬心头掠过一阵儿恐惧,皮肉收缩而悸颤起来。它的绿色不像梨树的嫩绿唤起人对于生命的礼赞,而切实让我感到了阴冷鬼祟和毛骨悚然。我虽然自小生长在农村,自以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飞禽走兽都可以按家乡习惯叫出名字,这个绿色的怪物却系头一遭发现。我斗胆用手去捉它,刚刚触及树叶,那怪物就自动掉下来,在地上跑得好快,我一脚便把它踩得灰飞烟灭了。在它从树上自动坠地时,我发现了它吐出一道细丝,大约是一种自卫的安全坠地的本能,这倒启示我把它与吐丝作网的蜘蛛联系起来:绿蜘蛛。
  
  一场你死我活惊心动魄的人蛛大战便由此启幕。我逐树逐枝逐叶——检查,发现了绿蜘蛛,便用一根树棍儿轻轻敲击一下树叶儿,那怪物故伎重演坠到地上,我随即跟上一脚将它消灭。我得意于我对它的战略战术的成功,却不料发生了问题,在东墙角的梨树上一敲,那怪物没有弹到地上而是弹到另一片树叶上,然后就在绿叶中哧溜哧溜逃窜,搞得我眼花缭乱而终于丢掉了目标。好在就这么一棵小树,没有几根分枝,从头再侦察起来。到我终于再发现它的诡秘的行踪,便忘记了它可能身蕴毒汁,一把抓上去,连同那片绿叶都揉碎在掌心了。
  
  整死了绿蜘蛛我也陷入老大的不自在,这右手的手心总是感到别扭和不舒服。我已经用肥皂洗过三回,没有发红也没发肿,证明那怪物体内尚无蝎子和蛇一样的毒汁,然而我仍然感到极大的不自在,便坐在小院里抽烟。这绿蜘蛛其实既不食枝也不噬叶,它是咬断芽尖和嫩叶叶梗吮树的汁液来养活那绿色肉体的,这未免有点太可恶。我又想了,我未栽梨树的时候,这种怪诞的昆虫从未发现过,梨树刚刚栽下一年,它就出现了,或者说它就来了。那么,它是打哪儿来的?也许它的卵在我朋友的苗圃里就附着在小杆上或根部,而它是专门以梨树汁液为生的寄生虫却确定无疑。我也就明白了,世上有多少种禾苗多少种花草多少种树木,就会有多少种专门以各种禾苗各种花草各种树木的叶、汁甚至干为生存依托的寄生物,不必惊诧。
  
  我后来便不再愤愤更不惊诧了,在写作间隙里转到小院来捕杀绿蜘蛛,常常使我疲惫的神经亢奋起来,然后又沉心静气地拔出钢笔写作。整个一个春天和夏天都在进行着这种习以为常的间断性的战争,四株梨树在我的游戏似的战斗保护下莲蓬勃勃生长起来,四棵中生长最慢的一棵也有擀面仗那么粗了。
  
  到第三个年头的春天到来时,门外的那一株成熟了,当嫩芽开始在枝上逐渐膨胀肥大起来的时候,我发现有四五个芽苞儿几倍于普通的芽苞,我突然想到这是花苞儿而不是芽苞儿。果然,那包裹着花蕾的胞衣在那天夜里自然破裂了,蹦出一束花蕾来。我更加警惕地监视绿蜘蛛的出现,绝不能让它危害第一茬花朵。花儿绽开了,是在夜里。早晨我推开大门时就瞅见绿叶之间点缀的那几束白花,心都微微悸颤了。
  
  绿蜘蛛果然出现了,而且又发现了一种灰褐色的蜘蛛。比起绿蜘蛛来,这种灰褐色的蜘蛛就显得太平常太土老帽了,它与普通的蜘蛛似乎无大的差异,只是个儿很小;普通的常见的蜘蛛凭自己天才的织网本领捕捉昆虫以为生存手段,而这种灰褐色的蜘蛛却和那种绿蜘蛛一样,以吸吮梨树汁液来养肥壮大自身,它吐出的丝不是为织同而是作为潜逃保命的护身宝器,本质的差异就在这里,人类的我们判定它们为益虫或害虫的分界也在这里,绿蜘蛛褐蜘蛛的生存和发展是以残害梨树为生存条件的,而且是一种无可改变的生性本能。
  
  在我严密的监视下,七束梨花完成了授粉而终于凋谢了,花心里托出一枚小小的豆粒大小的青色小梨。我竟然一时不敢相信,这小不点儿日后果真能长成一只拳头大的黄灿灿的梨子?在我的疑惑尚未解除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些小青果的果梗全部被咬伤而干死了。我搞不清是绿蜘蛛咬的,还是褐蜘蛛咬的,反正是咬了,却又没把那梗咬断,依然支撑着,可能是那梗把儿比嫩芽坚硬吧?它把梗咬破吮咂了汁液就达到目的了。我一枚一枚揪下已经干死的豆粒大的小梨,心头涌出的不单是愤怒,还有对自己过失的内疚。反省之后的重大举措就是动用化学武器。我向邻居借来喷洒农药的器械,10cc灭虫剂就把四棵梨树喷洒得药水嘀嗒,蜘蛛们无论绿的还是褐色的全都毙命——树大叶密了,凭眼睛瞅瞄凭手抓脚踩已经是费力而难以收效的笨事了。
  
  终于又等到梨开花!
  
  靠近北边围墙的那一棵长得最健壮的梨树,花儿开得好繁,头一次开花就如此繁盛却是出乎预料。金色的蜜蜂在花朵上嗡嗡缭着绕着亲吻着,在白色的花瓣上起落蠕扭,我居然嫉妒起那小精灵如此亲近我的梨花仙子的举动了。我在放下笔点燃烟以后,便走出房间在这棵梨树下站一站,又转到那一棵梨树下站一站,尽管这棵只开了一束五朵花,也值得看,然后又走出大门站在第二次开花的这棵梨树旁边,她也是满树雪片一样的白花。悠悠的花香沁人心脾,嗡嗡的蜂声柔声蜜语,我忽然从心头飘出一句悠扬的歌:每当梨花开遍了原野……
  
  我时刻也不敢忘记那绿的褐的蜘蛛。我按捺着不敢动用化学武器,唯恐杀伤采花酿蜜同时也替我的梨树完成授粉的蜜蜂。待到花色呈现衰败花心已现出麦粒大小的梨子的时候,我又动用了化学武器。而且根据去年积累的经验,20天喷洒一次,不等前次喷洒的药力消失,这一次又喷上树叶了。这一年,狡猾而阴毒的绿蜘蛛褐蜘蛛都没有构成大的危害。我胜利了。
  
  这一年难以忘记,就在梨花开放的前一周,我把那部长篇小说的手稿交给北京来的高、洪两位先生。交给他们的时候,我心里涌到唇边一句话:我连生命一起交给你们了。考虑这话会对他们构成心理压迫,我终于忍住不说。
  
  我真正进入一种闲适的轻松状态,像负重远行走到尽头卸下了负载,而这负载又是精神的。我在小院里铺就一方砖地,垒起一个小小的石桌,砖地上可以放置一把竹编躺椅和一只竹编矮凳。天气渐渐热起来,我早晨喜欢躺在竹躺椅上喝茶,晚上更喜欢躺在这里独斟独饮"西凤"。太阳从东边移向西边,月亮也随其后从东边的塬顶沉入西边的塬坡,灞河里涨起的湿润的水气则不管阴阳转换一直滋润人的肺腑。我躺在竹椅上,看着那从花瓣里分离出来的小梨渐渐膨胀,栗子大了,核桃大了,鸡蛋大了,又渐渐呈现出大头细尾的形状了。这么小小的一棵树上,居然长成了近50个梨子,果梗终于承受不住不断长大的梨子的重负而变弯了,梨子便一个个头颅下垂吊在树上。乡邻们发现了我的梨树上的奇观,接二连三来参观,纷纷感叹"咱们这地方还是可以种梨树的嘛!"
  
  梨子的颜色由深绿渐渐褪色为浅绿,而终于透出淡黄来,我知道它成熟了,怎么也舍不得把它摘下来,破坏了这一方风景。我总是想,如若摘去了梨,我躺在竹椅上看到的将会是怎样空落的梨树?每当村里有乡邻来看稀罕,我就只摘下一两个,用刀切了让大伙品尝,都说是酥脆水大甜香……直到剩下的梨子成熟过度而自己往下掉时,我才把它们摘了。我的那位送来梨树苗的朋友教导我说,梨子熟了就要摘,摘了好让梨树歇息下来,要不就会影响明年收成,我大为惊讶。
  
  这年冬天我进城住了,小院的大门便永久性地锁上了,连同我的家园和我的梨树。我一去便陷入了一种无序的忙乱之中,常常几个月不能回乡下的家。到我夏天终于抽暇回家打开大门时,天哪,擀杖粗的蒿子被风吹倒匍匐在院子里,过道也被堵得走不过去。最悲哀的是梨树,不要说挂果了,芽芽叶叶被咬断得七零八落,真个是疮痍满身,可见绿蜘蛛褐蜘蛛以怎样的疯狂和得意对我进行了报复。
  
  今年初春,我依然搅缠在纷纷纭纭的杂事之中而不能脱身,看到城市街树绿了,便想着家园里的梨树也该绿了,花苞也该开绽了,何时再能得到早晨起来看见袅袅娜娜的白衣仙女的惊喜?遂成一阙拙词:《阳关引·梨花》——
  
  春风撩拨久,梨花一夜开。露珠如银,纤尘绝。晨光里,看团团凝脂,恰冰清玉澈。四年矣,终究等到清明节。
  
  便手舞足蹈,歌一阙。自信千古,有耕耘,就收获。依旧谢浮华,还过愚人节。花无言,魂系沃土香益烈。
  
  【篇三:两株玉兰树】
  
  清明前一日回到老家,到村子背靠的白鹿原北坡上,在父母的坟头烧了一堆被视为阴币的黄纸。尽管明知这是于逝者没有任何补益的事,然而每年此日不仅不能缺少,甚至早早就泛溢着一种甚为急切的情绪。自己心里明白,上坟烧纸和跪拜的行为,无非是为消解对父母恩德亏欠太多的负疚心理,获得一种安慰。
  
  回到老屋小院,便坐在前院闲聊。许是那种负疚心绪得到消解,许是得了这明媚春色的滋润,竟是一种难得的轻松和平静。记不得是谁颇为惊诧地叫了一声,玉兰树开花了。我便朝大门右侧的玉兰树看去,在树梢稍下边的一根分枝上,有两朵白花。我的心微微一颤,惊喜得轻叫一声,从坐着的小凳上站起来,几步走到玉兰树下,久久观赏那两朵玉兰花。那是两朵刚刚绽放的玉兰花,雪白,鲜嫩,纤尘不染,自在而又尽情地展示在细细的一根枝条上,洁白如玉,便想到玉兰花的名字确属恰切。玉兰树尚不见一片叶子,叶芽刚刚在枝条上突出一个个小豆般的苞,花儿却绽放了。我久久地看那两朵花儿,竟然不忍离去。玉兰花在我其实也算不得稀罕,见得也早也多了,之所以发生一缕不寻常的惊喜,这是开在自家屋院里的玉兰花,而且是我栽植的玉兰树苗,便有了一种情结;还有一种非常因素,就是这株玉兰树苗成长过程的障碍性经历,曾经让我颇费过一番心思。几年前我重回原下小院读书写字,一位在灞河滩苗圃打工的乡党,闲聊中听说我喜欢玉兰花,便给我送来一株不过食指粗的幼苗,我便在大门右侧的围墙根下挖坑栽下了。为了便于浇水和保护,我在玉兰幼苗四周用砖箍了一圈护栏。得到我的用心守护和浇灌,玉兰树苗日见蹿高,分枝,加粗,蓬蓬勃勃,生机盎然,我便期待花苞的出现。恰好盼到玉兰树应该发苞开花的规定期树龄,不仅没有开花,失望且不论,等到叶子成型,我发现了非常的征象,本应是深绿色的叶子,却呈现着浅黄;即使到盛夏烈日暴晒的时候,各种树叶都变得深绿近青的颜色,我的玉兰树叶反而由浅黄变得几乎透亮了。任谁都会看出这是一种病态的表征。村里乡党见了,有说是蛴螬咬了树根,有说是缺肥,有说是化肥施多烧了根,等等。后两种说法不能成立,我栽植时填的是农家粪土,不缺肥更不会发生烧根的事,倒是蛴螬啃食树根有可能发生,却也无可奈何。我曾扒土寻找蛴螬,一只也未见到。我就怀疑大约是玉兰根自身发生了什么病患。
  
  等到第二年,玉兰树仍然是满树病态的黄叶,自然不会开花了。我便有所动摇,这株病态的树会不会自愈?需得几年才能缓解过来?如果等过几年不仅缓解不了反而病情加重以致枯死了,那我就会白等了。我便想挖掉它,重植一株。拿着镢头刨挖的一瞬,却似乎听到一种凄婉的求生的哀音,那一片片透亮的黄叶似乎也幻化成哭相,我便举不起镢头来。突然想到,任它继续存在着,如果真的挨过了病患,当一树健康墨绿的叶子呈现在小院里的时候,我会获得一种别样的欣慰和鼓舞;如果万一病患发展到发生枯死,再换植一株也无妨,这株玉兰树便保存下来。约略记得去年夏天回家,玉兰树的叶子变绿了,尽管仍不像正常的叶子那么深色近青的绿,却不是往年那种透亮的黄色了,我不由得庆幸,它的病情缓解了,更庆幸我握在手里的镢头没有举起来……今年,这株玉兰树开花了。尽管只有两朵,却是一种美的生命的胜利。遭遇过生存劫难之后开放的这两朵洁白如玉的玉兰花,就不单是通常对所见的玉兰花的欣赏的愉悦了,多了一缕人生况味的感受。
  
  【篇四:晶莹的泪珠】
  
  我看着那双滋浮着忧郁气色的眼睛,忽然联想到姐姐的眼神。这种眼神足以使任何被痛苦折磨着的心平静下来,足以使任何被痛苦折磨得心力憔悴的灵魂得到抚慰,足以使人沉静地忍受痛苦和劫难而不至于沉沦。我手里捏着一张休学申请书朝教务处走着。
  
  我要求休学一年。我写了一张要求休学的申请书。我在把书面申请交给班主任的同时,又口头申述了休学的因由,发觉口头申述因为穷而休学的理由比书面申述更加难堪。好在班主任对我口头和书面申述的同一因由表示理解,没有经过太多的询问便在申请书下边空白的地方签写了“同意该生休学一年”的意见,自然也签上了他的名字和时间。他随之让我等一等,就拿着我写的申请书出门去了,回来时那申请书上就增加了校长的一行签字,比班主任的字签得少,自然也更简洁,只有“同意”二字,连姓名也简洁到只有一个姓,名字略去了。班主任对我说:“你现在到教务处去办手续,开一张休学证书。”
  
  我敲响了教务处的门板。获准以后便推开了门,一位年轻的女先生正伏在米黄色的办公桌上,手里捉着长杆蘸水笔在一厚本表册上填写着什么,并不抬头。我知道开学报名时教务处最忙。走到她的办公桌前我鞠了一躬:“老师,给我开一张休学证书。”
  
  她抬起头来,诧异地瞅了我一眼,拎起我的申请书来看着,长杆蘸水笔还夹在指缝之间。她很快看完了,又专注地把目光留滞在纸页下端班主任签写的一行意见和校长更为简洁的意见上面,似乎两个人连姓名在内的十来个字的意见批示,看去比我大半页的申请书还要费时更多。她终于抬起头来问:
  
  “就是你写的这些理由吗?”
  
  “就是的。”
  
  “不休学不行吗?”
  
  “不行。”
  
  “亲戚全都帮不上忙吗?”
  
  “亲戚……也都穷。”
  
  “可是……你休学一年,家里的经济状况也不见得能改变,一年后你怎么能保证复学呢?”
  
  于是我就信心十足地告诉她我父亲的精确安排计划:待到明年我哥哥初中毕业,父亲谋划着让他投考师范学校,师范生的学杂费和伙食费全由国家供给,据说还发三块钱零花钱。那时候我就可以复学接着念初中了。我拿父亲的话给她解释,企图消除她对我能否复学的疑虑:
  
  “我伯伯说来,他只能供得住一个中学生;俺兄弟俩同时念中学,他供不住。”
  
  我没有做更多的解释。我的爱面子的弱点早在此前已经形成。我不想再向任何人重复叙述我们家庭的困窘。父亲是个纯粹的农民,供着两个同时在中学念书的儿子。哥哥在距家四十多里远的县城中学,我在离家五十多里的西安一所新建的中学就读。在家里,我和哥哥可以合盖一条被子,破点旧点也关系不大。先是哥哥接着是我要离家到县城和省城的寄宿学校去念中学,每人就得有一套被褥行头,学费杂费伙食费和种种花销都空前增加了。实际上轮到我考上初中时已不再是考中秀才般的荣耀和喜庆,反而变成了一团浓厚的愁云忧雾笼罩在家室屋院的上空。父亲供给两个中学生的经济支柱,一是卖粮,一是卖树,而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卖树。父亲自青年时就喜欢栽树,我们家四五块滩地地头的灌渠渠沿上,是纯一色的生长最快的小叶杨树,稠密到不足一步就是一棵,粗的可作檩条,细的能当椽子。父亲卖树早已打破了先大后小先粗后细的普通法则,一切都是随买家的需要而定,需要檩条就任其选择粗的,需要椽子就让他们砍伐细的。所得的票子全都经由哥哥和我的手交给了学校,或是换来书籍课本和作业本以及哥哥的菜票我的开水费。树卖掉后,父亲便迫不及待地刨挖树根,指头粗细的毛根也不轻易舍弃,把树根劈成小块晒干,然后装到两只大竹条笼里挑起来去赶集,卖给集镇上那些饭馆药铺或供销社单位。一百斤劈柴的最高时价为1。5元,得来的块把钱也都经由上述的相同渠道花掉了。直到滩地上的小叶杨树在短短的三四年间全部砍伐一空,地下的树根也掏挖干净,渠岸上留下一排新插的白杨枝条或手腕粗细的小树……
  
  【篇五:蚕儿】
  
  从粗布棉袄里撕下一疙瘩棉花,摊开,把一块缀满蚕籽儿的黑麻纸铺上,包裹起来,装到贴着胸膛的内衣口袋里,暖着。在老师吹响的哨声里,我慌忙奔进教室,坐在课桌旁,把书本打开。
  
  老师驼着背走进来,侧过头把小小的教室扫视一周,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其他年级写字,二年级上课。”
  
  老师把一张乘法表挂在黑板上,领我们读起来:“六一得六……”
  
  我念着,偷偷摸摸胸口,那软软的棉团儿,已经被身体暖热了。我想把那棉团掏出来,瞧瞧老师,那一双眼睛正盯着我,我立即挺直了身子。
  
  一节课后,我跑出教室,躲在房檐下,绽开棉团儿,啊呀!出壳了!在那块黑麻纸上,爬着两条蚂蚁一样的小蚕,一动也不动。我用一根鸡毛把小蚕儿粘起来,轻轻放到早已备好的小铁盒里。再一细看,有两条蚕儿刚刚咬开外壳,伸出黑黑的头来,那多半截身子还卡在壳儿里,吃力地蠕动着。
  
  “叮……”上课的哨儿响了。
  
  “二年级写字。”
  
  老师给四年级讲课了。我揭开墨盒。那两条小蚕儿出壳了吧?出壳了,千万可别压死了。
  
  我终于忍不住,掏出棉团儿来。那两条蚕儿果然出壳了。我取出鸡毛,揭开小铁盒。
  
  哐,头顶挨了重重的一击,眼里直冒金星,我几乎从木凳上翻跌下去。老师背着双手,握着教鞭,站在我的身后。慌乱中,铁盒和棉团儿都掉在地上了。
  
  老师的一只大脚伸过来,一下,踩扁了那只小铁盒;又一脚,踩烂了包着蚕籽儿的棉团儿。我立时闭上眼睛,那刚刚出壳的蚕儿啊……
  
  教室里静得像空寂的山谷。
  
  过了几天,学校里来了一位新老师,把一、二年级分给他教了。
  
  他很年轻,站在讲台上,笑着介绍自己:“我姓蒋……”捏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他的名字,说:“我叫蒋玉生。”
  
  多新鲜啊!四十来个学生的小学,只有一位老师,称呼中是不必挂上姓氏的。新老师自报姓名,无论如何算是一件新奇事。
  
  那天,我爬上村后那棵老桑树摘桑叶,慌忙中松了手,摔到地上,脸上擦出血了。
  
  “你干什么去了?脸上怎么弄破了?”蒋老师吃惊地说。我站在教室门口,低下头,不敢吭声。
  
  他牵着我的胳膊走进他住的小房子,从桌斗里翻出一团棉花,又在一只小瓶里蘸上红墨水一样的东西,往我的脸上涂抹。我感到伤口又扎又疼,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温暖。
  
  “怎么弄破的?”他问。“上树……摘桑叶。”我怯生生地回答。
  
  “摘桑叶做啥用?”他似乎很感兴趣。“喂蚕儿。”我也不怕了。
  
  “噢!”他高兴了,“喂蚕儿的同学多吗?”“小明,拴牛……”我举出几个人来,“多咧!”
  
  他高兴了,喜眯眯的眼睛里,闪出活泼的好奇的光彩,“你们养蚕干什么?”
  
  “给墨盒儿做垫子。”我话又多了,“把蚕儿放在一个空盒里,它就网出一片薄丝来了。”
  
  “多有意思!”他高兴了,“把大家的蚕养在一起,搁到我这里,课后咱们去摘桑叶,给同学们每人网一张丝片儿,铺墨盒,你愿意吗?”
  
  “好哇!”我高兴地从椅子上跳下来。
  
  于是,他领着我们满山沟跑,摘桑叶。有时候,他从坡上滑倒了,青草的绿色液汁粘到裤子上,也不在乎。
  
  三天之后,有两三条蚕儿爬到竹箩沿儿上来,浑身金黄透亮,扬着头,摇来摆去,斯斯文文地像吟诗。它要网茧儿咧!
  
  老师把一个大纸盒拆开,我们帮着剪成小片,又用针线串缀成一个个小方格,把已经停食的蚕儿提到方格里。
  
  我们把它吐出的丝儿压平;它再网,我们再压,强迫它在纸格里网出一张薄薄的丝片来。老师和我们,沉浸在喜悦的期待中。
  
  “我的墨盒里,就要铺一张丝片儿了!”老师高兴得像个小孩,“是我教的头一班学生养蚕网下的丝片儿,多有意义!我日后不管到什么地方,一揭墨盒,就看见你们了。”
  
  可没过多久,老师却被调走了。他说:“有人把我反映到上级那儿,说我把娃娃惯坏了!”
  
  我于是想到村子里许多议论来。乡村人看不惯这个新式先生,整天和娃娃耍闹,没得一点儿先生的架式嘛!失了体统嘛!他们居然不能容忍孩子喜欢的一位老师!
  
  三十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我在县教育系统奖励优秀教师的大会上,意外地碰到了蒋老师。他的胸前挂着“三十年教龄”纪念章,金光给他多皱的脸上增添了光彩。
  
  我从日记本里给他取出一张丝片来。
  
  “你真的给我保存了三十年?”他吃惊了。
  
  哪能呢?我告诉他,在我中学毕业以后,回到乡间,也在那个小学里教书。第一个春天,我就和我的学生一起养蚕儿,网一张丝片,铺到墨盒里,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带着我踏上社会的第一个春天的情丝。
  
  老人把丝片接到手里,看着那一根一缕有条不紊的金黄的丝片,两滴眼泪滴在上面了……
  
  【篇六:告别白鸽】
  
  老舅到家里来,话题总是离不开退休后的生活内容,谈到他还可以干翻扎麦地这种最重的农活儿,很自豪的神情;养着一只大奶羊,早晨起来挤下羊奶煮熟和孙子喝了,孙子去上学,他则牵着羊到坡地里去放牧,挺诱人的一种惬意的神色;说他还养着一群鸽子,到山坡上放羊时或每月进城领取退休金时,顺路都要放飞自己的鸽子。我禁不住问:“有白色的没有?纯白的?”
  
  老舅当即明白了我的话意,不无遗憾地说:“有倒是有……只有一对。”随之又转换成愉悦的口吻:“白鸽马上就要下蛋了,到时候我把小白鸽给你捉来,就不怕它飞跑了,”老舅大约看出我的失望,继续解释说:“那一对老白鸽你养不住,咱们两家原上原下几里路,它一放开就飞回老窝里去了。”
  
  我就等待着,并不焦急,从产卵到孵化再到幼鸽独立生存,差不多得两个月,急是没有用的。我那时正在远离城市的乡下故园里住着读书写作,大约七八年了,对那种纯粹的乡村情调和质朴到近乎平庸的生活,早已生出寂寞,尤其是陷入那部长篇小说的写作以来的三年。这三年里我似乎在穿越一条漫长的历史隧道,仍然看不到出口处的亮光,一种劳动过程之中尤其是每一次劳动中止之后的寂寞围裹着我,常常难以诉叙难以排解。我想到能有一对白色的鸽子,心里便生出一缕温情一方圣洁。
  
  出乎我意料的是,一周没过,舅舅又来了,而且捉来了一对白鸽。面对我的欣喜和惊讶之情,老舅说:“我回去后想了,干脆让白鸽把蛋下到你这里,在你这里孵出小鸽,它就认你这儿为家咧。再说嘛,你一年到头闷在屋里看书呀写字呀,容易烦。我想到这一层就赶紧给你捉来了。”我看着老舅的那双洞达豁朗的眼睛,心不由怦然颤动起来。
  
  我把那对白鸽接到手里时,发现老舅早已扎住了白鸽的几根羽毛,这样被细线捆扎的鸽子只能在房屋附近飞上飞下,而不会飞高飞远。老舅特别叮嘱说,一旦发现雌鸽产下蛋来,就立即解开它翅膀上被捆扎的羽毛,此时无须担心鸽子飞回老窝去,它离不开它的蛋。至于饲养技术,老舅不屑地说:“只要每天早晨给它撤一把谷粒儿……”
  
  我在祖居的已经完全破败的老屋的后墙上的土坯缝隙里,砸进了两根木棍子,架上一只硬质包装纸箱,纸箱的右下角剪开一个四方小洞,就把这对白鸽放进去了。这幢已无人居住的破落的老屋似乎从此获得了生气,我总是抑制不住对后墙上的那一对活泼的白鸽的关切之情,没遍没数儿地跑到后院里,轻轻地撤上一把玉米粒儿。起始,两只白鸽大约听到玉米粒落地时特异的声Ⅱ向,挤在纸箱四方洞口探头探脑,像是在辨别我投撒食物的举动是真诚的爱意抑或是诱饵?我于是走开,以便它们可以放心进食。
  
  终于出现奇迹。那天早晨,一个美丽的乡村的早晨,我刚刚走出后门扬起右手的一瞬间,扑啦啦一声响,一只白鸽落在我的手臂上,迫不及待地抢夺手心里的玉米粒儿。接着又是扑啦啦一声响,另一只白鸽飞落到我的肩头,旋即又跳弹到手臂上,挤着抢着啄食我手心里的玉米粒儿。四只爪子掐进我的皮肉,有一种痒痒的刺痛。然而听着玉米粒从鸽子喉咙滚落下去的撞击的声响,竟然不忍心抖掉鸽子,似乎是一种早就期盼着的信赖终于到来。
  
  又是一个堪称美丽的早晨,飞落到我手臂上啄食玉米的鸽子仅有一只,我随之发现,另外一只静静地卧在纸箱里产卵了。新生命即将诞生的欣喜和某种神秘感,立时就在我的心头潮溢开来。遵照老舅的经验之说,我当即剪除了捆扎鸽子羽毛的绳索,白鸽自由了,那只雌鸽继续钻进纸箱去孵蛋,而那只雄鸽,扑啦啦扑向天空去了。
  
  终于听到了破壳出卵的幼鸽的细嫩的叫声。我站在后院里,先是发现了两只破碎的蛋壳,随之就听到从纸箱里传下来的细嫩的新生命的啼叫声。那声音细弱而又嫩气,如同初生婴儿无意识的本能的啼叫,又是那样令人动心动情。我几乎同时发现,两只白鸽轮番飞进飞出,每一只鸽子的每一次归巢,都使纸箱里欢闹起来,可以推想,父亲或母亲为它们捕捉回来了美味佳肴。
  
  我便在写作的间隙里来到后院,写得拗手时到后院抽一支烟,那哺食的温情和欢乐的声浪会使人的心绪归于清澈和平静,然后重新回到摊着书稿的桌前;写得太顺时我也有意强迫自己停下笔来,到后院里抽一支,瞅着飞来又飞去的两只忙碌的白鸽,聆听。
  
  【篇七:家有斑鸠】
  
  住到乡下老屋的第一个早晨,刚睁开眼,便听到咕咕——咕咕的鸟叫声。这是斑鸠。虽然久违这种鸟叫声,却不陌生,第一声入耳,我便断定是斑鸠,不由得惊喜。
  
  披上衣服,竟有点迫不及待,悄声静气地靠近窗户,透过玻璃望出去,后屋的前檐上,果然有两只斑鸠。一只站在瓦楞上,另一只围着它转着,一边转着,一边点头,发出咕咕咕咕的叫声。显然是雄斑鸠在向雌斑鸠求爱,颇为绅士,像西方男子向所爱的女子鞠躬致礼,咕咕咕的叫声类似"我爱你"的表白。
  
  这是我回到乡下老屋的第一个早晨看见的情景。一个始料不及的美妙的早晨。
  
  六年前的大约这个时节,我和文学评论家王仲生教授住在波士顿城郊他的胞弟家里。尽管这座三层小洋楼宽敞舒适,我和王教授还是更喜欢站着或坐在后院里。后院是一片绿茸茸的草坪,有几种疏于管理的花木。这一排房子的后院连着后面一排小楼房的后院,中间有一排粗大高耸的树木分隔。树木的枝杈上,栖息着毋宁说侍立着一群鸟儿。一种通体黑色的梭子形状的鸟,在人刚开开后门走到草坪边的时候,梭子黑鸟便从树枝上飞下来,落在草坪上,期待着人撒出面包屑或什么吃食。你撒了吃剩的面包屑或米粒儿,它们就在你面前的草地上争食,甚至大胆地跳到人的脚前来。偶尔,还会有一只两只松鼠不知从哪棵树上蹿下来,和梭子鸟儿在草地上抢夺食物。
  
  我在那个令人忘情的人与鸟兽共处的草坪上,曾经想过在我家的小院里,如若能有这样一群敢于光顾的鸟儿就好了。我们近年来的经济成就令世人瞩目,然而要赶上人家的年生产总值和人均收入的水平,尚需一个较长的时日;然而我们的鸟儿和诸如松鼠的小兽敢于到居民的阳台和农民的小院来觅食,却是不需花费财力物力的事,只需给鸟儿和兽儿一点人道和爱心就行了。然而实际想来,实现这样人鸟人兽共存共荣的和谐景象,恐怕也不是短时间的事。
  
  飞翔在我们天空的鸟儿和奔驰在我们山川里的兽儿,对人的恐惧和绝对的不信任是一个基本的事实。我们把爱鸟爱兽作为一个普遍的社会意识来提倡,不过是十来年间的事。我们把鸟儿兽儿作为美食作为美裳作为玩物作为发财的对象而心狠手狠的年月,却无法算计。我能记得和看到的,一是1958年对麻雀发动的全民战争,麻雀虽未绝种,倒是把所有飞翔在天空的各色鸟儿吓得肝胆欲裂,它们肯定会把对人的恐惧和防范以生存戒律传递给子子孙孙。再是种种药剂和化肥,杀了害虫长了庄稼,却把许多食虫食草的鸟儿整得种族灭绝——更不要说那些利欲熏心丧尽良知的捕杀濒临灭绝的珍禽异兽者。我曾瞎猜过,能够存活到今天的鸟类、兽类,肯定具备一组特别优秀的专司提防、警惕人类伤害的基因。不然,早该在明枪暗弓以及五花八门的机关和陷阱里灭绝了。
  
  还是说我家的斑鸠。
  
  我有记事能力的时候就认识并记住了斑鸠,像辨识家乡的各种鸟儿一样,不足为奇。斑鸠在我的滋水家乡的鸟类中,是最朴拙最不显眼近乎丑陋的一种鸟。灰褐色的羽毛比不得任何一种鸟儿,连麻雀的羽翅上的暗纹也比不得。没有长喙和高足,比不得啄木鸟和鹭鸶。没有动人的叫声,从早到晚都是粗浑单调的咕咕咕——咕咕咕的声音。它的巢也是我所见过的鸟窝中最简单最不成型的一种,简单到仅有可以数清的几十根柴枝,横竖搭置成一个浅浅的潦草的窝。小时候我站在树下,可以从窝的底部的缝隙透见窝里有几枚蛋。我曾经在60年代的小学课文上看到过以斑鸠为题编写的课文,说斑鸠是最懒惰的鸟,懒得连窝也不认真搭建,冬天便冻死在这种既不遮风亦不挡雨的窝里。
  
  然而,整个80年代到90年代初,我住在祖居的老屋读书写字,没有看见过一只斑鸠。尽管我搞不清斑鸠消亡的原因,却肯定不会是如童话所阐述的陋窝所致,倒是倾向于某种农药或化肥的种类性绝杀。这种普遍的毫不起眼的鸟儿的绝踪,没有引起任何村人的注意。我以为在家院的周围再也看不到斑鸠了。
  
  【篇八:遇合燕子,还有麻雀】
  
  燕子来了。
  
  刚一打开门,燕子就飞过来,唧唧唧唧吵叫着,在过庭的四周旋飞,自然是寻找可以筑巢的地方。有时候多到十余只,在前屋后屋的过庭和屋檐下旋转。整个屋院里,呈现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气氛。无论在南方或在北方,燕子都被平民视为吉祥的美和善的形象,也是春天的象征。尽管寒风依旧刺脸,尽管冰雪封冻枯草遍地,心里却已洋溢着春天的气息了。燕子都来了啊!
  
  拒绝燕子,我便闭了前门,也关了后门,不许燕子到屋内筑巢。我十分喜欢这种洋溢着吉祥洋溢着善良的鸟儿,却又不得不硬着心肠拒绝它们进屋,确是无奈的事。
  
  上世纪80年代某一年,小燕子在我刚刚建成的前屋里寻觅栖息之地,最后选定了装着电灯开关的那个圆形木盒子,据此便衔泥筑窝。我和妻子和孩子都怀着一份欣喜,在新屋里添一对喜气洋洋的燕子,于心理上似乎平添了一份令人舒缓的吉祥气氛,都十分珍爱十分欢迎这一对客鸟。很短几天,小燕的窝巢极快地长高着,令我惊讶,曾戏谑简直是深圳速度啊!(那时候,深圳建筑业挣脱了中国建筑行当习以为常的慢腾腾,以几天建一层楼房的高速度震惊了中国,被誉为深圳速度,也成为中国经济改革的一个形象化的代名词。)我同时也发现了不妙:燕子用泥筑成大半的窝上,夹杂着一枝枝细长的草枝草叶,悬吊在空中,看上去乱糟糟脏兮兮的。印象中燕子是用纯粹的河泥造窝的,怎么会夹杂这么多草枝?问及村人,老者说,燕子有两种,一为瑚燕,用纯粹的河泥筑窝;一为草燕,用杂合着草枝草叶的河泥造窝。我才大开眼界,知道燕子中也有精致和粗糙的类别。
  
  在我新屋里筑巢的这一对燕子,无疑是属于粗糙类的草燕一种了。但终归是燕子,粗糙就粗糙一点吧,我自己其实也不属于精致雅细之人,粗糙的人和粗糙的燕子正好合拍,正好可以为邻为伍,谁也不必嫌烦谁。到得这一对燕子夫妇开始轮换卧巢孵卵的时候,我又发现了不妙。墙上开始出现黑一道黄一道的排泄物。留心观察发现,卧巢孵蛋的燕子后急了,便把屁股撅出窝口,完了事又钻进窝去继续孵蛋,墙上就流下来一道儿秽物。我就觉得不能容忍,粗糙也不能粗糙到这种程度嘛!然而还是容忍了,主要是因为那窝里正在孵化的两枚蛋,说不定小燕就要破壳而出了呢。家人已多怨言,说没见过这样又懒又脏的燕子。怨归怨,嫌归嫌,只盼小燕尽早出窝离巢。
  
  及至雏燕出壳,及至嫩雏逐渐长大羽丰,食量与日俱增,排泄量也同步增加,整个那一片墙壁,已经被燕粪涂抹得不堪入目,地上也落着脏物。每有客人来,迎面看见这幅景象,总是说把窝捣了,太不像样子了。我忍耐着那份惨不忍睹,承受着那份脏,直到发现雏燕已经出窝试飞,终于下了逐客令……因为实在无法辨别瑚燕和草燕儿,便闭了门,一律拒绝燕子进屋,有点因噎废食的简单。
  
  拒绝燕子,另有一个更硬的原因。我一个人住在这个祖居老屋里,常有出门的时候,短则一日,长则十天半月,走了就得锁门,燕子苦心巴力筑巢育雏,都会前功尽弃,甚或虐杀幼雏。即使精致的瑚燕,也无法容留。然而心里确实期盼能有一对瑚燕为邻为友,每天唧唧啾啾呢喃着,添一分生气和祥和,真是令人喜出望外的事。早春时节去南方十天,回到原下老家时,我的第一发现,就是有燕子择定了居地。在前屋的后檐下,在那个粗大的挑梁和后墙构成的三角地带,有一个正在建筑着的燕窝。我一眼就看出来,那窝纯粹是用细腻的河泥垒堆的,一根一丝杂草也不见,据此可以断定属于精致的瑚燕窝。它选择的地方也太好不过,无论我在家或出外,都不妨碍它筑窝和将来育雏。
  
  又是深圳速度。两只燕子轮番衔着泥回来,把泥团搭在茬口上,歪着小脑袋左按一下,右按一下,然后就飞走了。我很奇怪,一团一团的河泥里掺着细沙,本是很松散的,比普通黄泥的粘合力差得远了,怎么会粘结得牢靠?似乎村人说过,燕子嘴里自含胶。是说燕子的口腔里分泌一种可以使泥团增强粘结力的液体。无法验证,不得而知,反正那窝与日俱增着,速度极快。我在暗自庆幸遇合了这一对精致的瑚燕的愉快心境里,看着专心致志忙忙碌碌筑巢的燕子,常常浮出幼年的一幅难忘的情景来。
  
  大约是我刚刚入学启蒙,还没有认下几个字的时候。某天放早学回家,看见父亲在后屋明间的脚地上锯一块小小的薄板,比我的课本大不出多少。我便问,锯这板干什么。父亲说给燕子架一个垒窝的台板。他说有一双燕子在屋梁上飞来飞去,有两三天了,估计找不到可以落泥垒窝的台板。叔父在一边不经意地说,等你给燕儿把台板架好了,它又不来了。父亲自顾自做着,在刨光的木板的一面,用毛笔写下四个大字,并问我,你都算是学生了,认不认得这几个字。我丝毫也不觉得难堪,因为父亲其实也明白我不可能认识这四个笔画很繁杂的汉字。他有点洋洋得意地念道:喜燕来朝。他继续以洋洋得意的口吻给我讲说,燕子是吉祥鸟,也是喜鸟善鸟,在谁家垒窝是喜事。我便问"朝"是什么意思。父亲嗯了一声,朝嘛也不敢说朝拜,咱是穷家百姓……叔父已经走开了。他几乎是个文盲,大约不屑看取父亲咬文嚼字的做派。然而父亲随之端来木梯,先在檩木上砸进两枚生铁方钉,再把木板架上去,又用细绳捆扎牢靠。我在梯子旁边瞅着"喜燕来朝"那四个悬在空中的毛笔字,积着灰尘结着隔年蛛网的老房旧梁,似乎顿然有了可期待的灵气了。母亲在催过我和父亲吃饭之后,随口说出几句关于燕子的歌谣:不吃你家米,不脏你家地,只借你家高房垒窝育儿女,也给你家添份喜……
  
  我对燕子最初的认知和记忆,就是这天早晨留下的。父亲精心搭置的木板平台,真的招来了一对燕子。后来怎么垒窝、孵卵、育雏,年代久远,已不甚了了,只是清楚地记得,那对燕子不仅自己不在窝口拉屎,连它们孵出的雏燕的排泄物,也都转移到屋院以外的野地里去了。父亲说,燕子叼着虫回到窝喂小燕,出窝时就把小燕拉的屎叼走了,燕子这鸟比有些人还通灵性儿。这是事实,在写着"喜燕来朝"的木板上筑成的燕窝下面的脚地上,从来也没见过一次秽物,直到雏燕出窝。几十年后我才知晓,燕子中还有既脏地又脏墙令人生厌的草燕一类。据村人说,现在的燕子比过去多多了,村里好多人家都有燕子垒窝,十之八九都是粗糙的草燕,弄得屋里脏兮兮的,又不忍心赶出门去。瑚燕已经少得不成比例,愈显得珍贵,也愈难遇合了。我多庆幸啊!
  
  看着最后一团湿泥干涸,再不见有新的湿漉漉的河泥垒加,我就明白燕子的这个建筑物大功告成了。这是怎样奇妙的一幢鸟类的伟大建筑啊:贴着墙的一面逐渐悬吊下去,形成一个小小的兜儿,然后又缓缓地朝前往上垒上去。最后收成一个仅仅只容得燕子出入的小口。我便可以推想,那个悬吊在最下部的兜儿,肯定是为产卵设计的,卵不至于乱滚,雏燕藏在这个兜底儿,恰如一个四面设围的摇篮,避免了瞎滚瞎爬而掉出来摔死的危险。这个燕窝是倚托挑梁和墙壁平面屋檐的三角地带垒成的,根本没有用我父亲在屋梁上架设的木板作基础,也没有十余年前那对草燕在前屋电灯开关的木盒上垒窝的依托,难度就很大了。这是一个完全悬空的建筑。这是燕群里的一对建筑大师出神入化的杰作,令我叹为观止。可以断定,这是它们的父母无法教给它们的方法和技巧,也是无法从它们的同类那儿模仿的,因为根本不存在完全相同的垒窝筑巢的环境,一切都得依据具体环境提供的可能性,去构思去设计去施工。由此可以推想每一对燕子的每一次筑巢,都是一次重新开始的全新的创造,无法仿效同类,也无法重复自己。
  
  【篇九:绿风】
  
  《我的树》之三大约是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的末尾,即我下决心从都市返归故居的那一年,据说是关中几十年不遇的一个湿夏。这一年的麦子被连绵不断的霪雨浸泡得在麦穗上又发出绿芽来,稀泡泥泞的麦田里,农人无法挥动镰刀收割已经熟透已经发霉已经出芽的麦子。阴雨持续到夏末,满川已是一片绿色的包谷谷子和棉花,阴雨还在持续着,往常的百日大旱变成了百日阴雨,农家用石头和土坯垒筑的猪舍和茅厕十有八九都倒塌了,猪们便满村满地乱跑乱拱,人的鼻洼跟坑里都长出霉点绿苔了。
  
  那天晚上交过子夜睡得最酣的时刻,一声天崩地裂似的响声震得我从被窝里蹦起来,坐在炕上足足昏厥了五分钟。天塌了?地震了?我是否还活着?当我肯定并没有发生这样的灾难的时候,也就判断出来后院里可能有小的灾变发生。我打着手电筒出了后门,后坡上滑坡了,幸亏滑塌的泥浆土方不大,否则我早已在酣睡中被泥浆葬埋了——我祖居的房根距后坡充其量不过十米。
  
  我吓得再也无法入睡,坐等到天明一看,才真正地惊恐了。绿草和树木全部倾覆在后院里,和泥浆石头搅缠在一起。坡上竟是一片白花花的沙石鹅卵石堆积起来的沙坡。我从有智能的年岁起,就记得这后坡上长满了迎春花,每年春天便率先把一片金黄的花色呈现给世界也呈现给父亲。父亲年年都要说一句:迎春花开了!然而父亲也说不清是我们家族的哪一位祖宗栽植的,反正整个后坡上都覆盖着迎春花的厚茸茸的枝条,花丛中长着一些不能成材的枸树榆树和酸枣棵子。现在完了,整个都完了,什么树什么花什么草全都滑塌下来,和泥浆砂砾搅缠堆积在坡根下捂死了。陡坡上也不知被掩盖了几千年乃至几万年的砂砾重新裸露出来,某种史前的原生原始的气韵瞬间使我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畏怯。我联想到被剥掉了衣服刮光了皮肉的一架骷髅,这骷髅确凿又是我们祖先我们家族里男人的骷髅……一种从家族墓穴里透出的幽冷之气直透我的骨髓。
  
  我在那一刻便想到了覆盖,似乎不单是覆盖那一片史前的砂砾,而是把家族的早已腐蚀净尽血肉的骷髅覆盖起来。我要栽树,植草,然而须得等到秋后。
  
  树叶落光白露成霜的秋末冬初是植树的好时节。我到山坡上挖了十余株野生的洋槐树,很随意地栽下了。所以随意,是我深知洋槐树生存能力特别强,一般树难存活的贫瘠干旱的石山河滩都能繁衍它的族类。然而我也不能太随意,在那很陡峭的沙坡上挖下坑,再给坑里回填上肥沃的一筐黄土,以便它能扎根。我相信,在这一堆黄土里扎下根来,它就可能再把它的根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伸向砂层。
  
  当这一批指头粗细的小洋槐绽出绿叶的时候,我又忍不住浮想联翩。一束一束鲜嫩的绿枝绿叶婷婷于沙坡上,种最悠远的古老和新近的现实联结起来了,骷髅和新生的血脉勾连起来了,生命的苍老和生命的鲜嫩溶合起来了……无法推演无法判断家族悠远的历史,是一个从哪儿来的什么样的人在这里落脚或者可能是落草?最先是在山坡上挖洞藏身还是在河滩上搭置茅草棚?活着的最老的一位老汉只记得这个家族出过一位私塾先生,"字写得跟印出来的一样"。这位先生可能是近代以来家族中最伟大的一位,因为后人只记着他和他的字并引以为骄傲……整个家族的历史和记忆全部湮没了,只有一位先生和他写的一手好毛笔字的印象留传,家族没有湮没的竟然只是一个会写字的先生。
  
  洋槐很快就显出了差异,栽在坡根下有黄土的一株独占优势水肥,越往高处的树苗就逐渐生长缓滞了,尤其是最顶头的那一株,在抽出最初的几片叶子之后便停止了生长。直到随之而来的伏旱,我终于惊讶地发现它的叶子蔫了。我想如果再旱下去,不过三五天它就会死亡,便提了半桶水爬上坡顶,那水倒下去像倒入一个坑洞,然而那叶子就在眼皮下重新支棱起来了……这株长在最高处也是沙层最厚的地方的洋槐苗子,终究无法蓬勃起来。几年过去,最下边的那棵已经粗到可以作椽子了,而它却仍然只有指头粗细。那里没有水,它完全处于饥渴之中。在濒临早死的危亡时刻,我才浇给它半桶水,而且每次都要累出我一身汗。然而它毕竟活下来了。
  
  活下来就是胜利。它和其他十余棵洋槐苗子并无任何差异,在我从山野把它们挖出来移栽到我家后坡上的时候,它们自身仍然没有任何差异,只是我移栽的生存条件发生了巨大的差别,它们的命运才有了天壤之别。最下边在坡根下完全植根于肥沃土壤的那一株自然很欢势,我也最省事,从来也没给它浇过一滴水。而最上边的那一棵生存最艰难,我甚至感伤无意或者说随意选中它植于这块缺水缺肥几乎没有生存条件的地方真是亏待了它,把它给毁了,它本来也应该有长成一棵大树的生存权利的。然而它也给我以启迪,使我理解到一种生命的不甘灭亡的伟大的顽强。
  
  这个启示是前年初夏又加深了的。那些洋槐已经成为一片林子,它们的各种形态的树冠在空中互相掺接,形成一个巨大的绿盖,把那史前沉沙严密地覆盖起来,那沉沙上也逐年落积了一层或薄或厚的黄土,各种耐旱的野草已形成植被,只有少许几坨地方像秃疤裸露。五月初,我的后坡上便爆出一片白雪似的槐花,一串串垂吊着,蜜蜂从早到晚都嗡嗡嘤嘤如同节日庆典。那悠悠的清香随着微微的山风灌进我的旧宅和新屋,灌进大门和窗户,弥漫在枕头床被和书架书桌纸笔以及书卷里:我不想说沉醉。我发觉这种美好的洋槐花的香气可以改变人的心境,使人从一种烦躁进入平和,从一种浮躁进入沉静,从一种黑暗进入光明,从一种龌龊进入洁净,从一种小肚鸡肠的醋意妒气引发的不平衡而进入一种绿野绿山清流的和谐和微笑……尤其是我每每想到这槐香是我栽植培育出来的。
  
  最上边的那一棵没有开花。我根本没有对它寄托花的期望,它能保住生命就很不容易了,它保存生命所付出的艰辛比所有花串儿繁密的同族都要多许多。前年春天我回家去,我惊喜地发现它的朝着东边的那根枝条上缀着两朵白花,两朵距离很大而不能串结成串儿的花。我的心不由地微微悸动了,为了这两朵小小的洋槐花而悸颤不止。它终于完成了作为一种洋槐树的生命的全过程,扎根,绿叶,青枝和开花,一种生命体验的全过程,而且对生存的艰难生存的痛苦的体验最为深刻。我俯身低头亲吻了这两朵小花,香气不逊于任何别的一树。
  
  每有风起,这片洋槐组成的小森林便欢腾起来,绿色的树冠在空中舞摆,使我总是和那海波海涛联系起来。是的,绿色的波涛汹涌回旋千姿百态风情万种,发出低吟响起长啸以至呐喊,都使我陷入一种温馨一种激励一种亢奋。每有骤雨降临,更有一种呼啸与喧哗,形成一种翻江倒海的巨声,使人感到恐怖的同时又感到一种伟力。那风声雨声和整个村庄的树木群族不可分割地溶汇在一起。每当风和日丽,我在写作疲惫时便走出后院爬上后坡,手抚着那已经粗糙起来的树干倚靠一会儿,或者背靠大树坐在石头上抽一支烟,便有一种置身森林的气息。旱薄荷依然有薄荷的清香,腐烂的落叶有一股腐霉的气味。我的小森林所形成的绿色的风,给我以生理的和心理的调节;而这种调节却是最初的目的里所没有的。
  
  【篇十:火晶柿子】
  
  我喜欢柿树。柿子好吃,这是最主要的因由。柿树不招虫害,任何害虫病菌都难以近身,大约是柿树特有的那种涩味构成了内在的天然抗拒,于是便省去了防虫治病的麻烦,也不担心农药残留的后患。柿树又很坚韧,几乎与榆槐等柴树无异,既不要求肥力和水分,也不需要任何稍微特殊的呵护。庭院里可以栽植,水肥优良的平川地里可以茁壮,土瘠水缺的于旱的山坡上、硷畔上同样蓬蓬勃勃,甚至一般柴树也畏怯的红石坡梁上,柿树仍可长到合抱粗。按照习惯或者说传统,几乎没有给柿树施肥浇水的说法。然而果实柿子却不失其甘美。
  
  在柿树家族里,种类颇多。最大个儿的叫虎柿,大到可称出半斤。虎柿必须用慢火温火浸泡,拔去涩味儿,才香甜可口。然而慢火的火功和温水的温度要随机变换,极难把握,稍有不当就会温出一锅僵涩的死柿子,甭说上市卖钱,白送人也送不出去。再说这种虎柿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不能存放,温熟之后即卖即食,隔三天两日尚可,再长就坏了,属于典型的时令性水果。还有一种民间称为义生的柿子,个头也比较大,果实变红时摘下,搁置月余即软化熟透,味道十分香甜。麻烦的是软化后便需尽快出手,或卖钱或送亲友或自家享受,稍长时间便皮儿崩裂柿汁流出,不可收拾,长途运送都是比较难以解决的问题。再有一种名曰火罐的柿子,果实较小,一般不超过半两,尽管味道与火晶柿子无甚差异,却多核儿,所以不被钟爱,几乎遭到淘汰而绝种,反正我已多年不见此物了。只有火晶柿子,在柿树家族中逐渐显出优长来,已经成为独秀柿族的王牌品种了。
  
  火晶,真是一个热烈而又令人富于想象的名字。火是这种柿子的色彩,单一的红,红的程度真可以用"红彤彤"来形容来喻示。我在骊山南麓的岭坡上见到过那种堪称红彤彤的景观,一棵一棵大到合抱粗的柿树,叶子已经落光掉净了,枝枝丫丫上挂满繁密的柿子,红溜溜或红彤彤的,蔚为壮观,像一片自燃的火树。火晶的名字中的火字大约由此而自然产生,晶也就无需阐释或猜想了。把火的色彩与晶字连结起来,便成为民间命名的高雅一种,恐怕只有民间的智者才会创造出这样一个雅俗共赏的柿子的名字来。
  
  火晶柿子比虎柿比义生柿子小,比火罐柿子大,个重两余,无核。在树上长到通体变成澄黄时摘下来,存放月余便软化熟透,尤其耐得存放,保管得法的农户甚至可以保存到春节以后,仍不失其新鲜甘美的原味。食时一手捏把儿,一手轻轻掐破薄皮儿,一撕一揭,那薄皮儿便利索地完整地去掉了,现出鲜红鲜红的肉汁,软如蛋黄,却不流,吞到口里,无丝无核儿,有一缕蜂蜜的香味儿。乡间小贩摆卖火晶柿子的摊位上,常见蜜蜂嗡嗡盘绕不去,可见诱惑。
  
  关中盛产柿子,尤以骊山为代表的临潼的火晶柿子最负盛名:一种名果的品质决定于水土,这是无法改变的常识。我家居骊山之南,白鹿原原坡之北,中间流着一条例淌河灞水,形成一条狭窄的川道,俗称灞川,逆水而上经蓝田约五十里进入王维的辋川。由我祖居的老屋涉过灞水走过平川登上骊山南麓的坡道,大约也就半个小时。水土和气候无大差异,火晶柿子的品质也难分上下,然而形成气候形成品牌的仍然是临潼。
  
  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携妻引子到西安时,参观兵马俑往来的路上,王子发现路边有农民摆的火晶柿子小摊,问及此果,陪随人员告之。回到西安下榻处,有心的接待人员已经摆放好一盘经过精心挑选的火晶柿子,并说明吃法。王子生长在热带,未见过亦未吃过北方柿子并不足怪,恰是这种中国关中的火晶柿子令其赞赏不绝,直到把一盘火晶柿子吃完,仍然还要,不管斯文且不说了,连陪随人员的劝告(食多伤胃)也任性不顾。果然,塞了满肚子火晶柿子的王子到晚上闹起肚子来,引起各方紧张,直接报告北京相关领导,弄出一场虚惊。王子虽然经历了一个难受的夜晚,离开西安时仍不忘要带走一篮火晶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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