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记忆
?新河是我们村里杀羊的,虽然后来村里也出现了几个杀羊的,但他们却是新手,在我的印象中,他们都不如新河。快到年根时,选个大好的晴日,父亲早与新河念叨上,在新河那里排好队,这一天,该轮到杀我家的羊了。正是严寒的冬天,地上结着一层冰霜,新河一早便过来,父亲递上烟,新河抽两口,与父亲聊几句家里地里的事儿,新河的话不多,几句话后便开始动手弄羊。这时候家里的灶火上锅里冒着热气,母亲正洗涮碗筷,神情上有一点兴奋和喜悦,因为毕竟要杀羊了,一年到头的。羊被父亲与新河摁倒在方桌上,四蹄动弹不得,新河的嘴里含了烟,新河杀羊抽烟,但烟灰儿掉不到羊肉上,这种含烟的功夫我达不到,我试过,但呛得不行,我天生不是抽烟的料。
羊躺在方桌上,动弹不得,母亲与姐姐照例躲在家门后,不敢出来看,怕听到羊被宰杀时的叫声,其实羊不象猪,猪在被杀时是凄厉地嗯叫的,而羊不叫,羊真的不叫,羊很温顺,即使被杀时也是温顺的。冬天的太阳光照着院落,我就站在一旁,看羊被杀,羊的眼睛是浅蓝的、柔顺的,一付任宰割的样子,也正是羊的这付样子才使我不怕,死亡也是这样安静的么,虽然我的心也间或跳几下,但那不是怕,而是有几分不安,这羊是我割草养大的,我一边要上学,一边还要给羊割草,我在大人眼里就是一个很勤快的割草的孩子,一放学便要惦念割草,一不上学,大清早便要踩着露水割草,我的肩膀上扛着一篓头一篓头的青草,去喂家里的小羊,羊是吃了我割的草长大的,我是对羊有感情的,但是在当时我对我与羊的感情又是看得很淡的,我的目的性很强,我知道羊必是要被宰杀的动物,羊的肉要卖掉(当然自家也要留几斤),皮要卖掉,这样过大年家里才有点活钱,包括给我们一人做一身新衣服。这羊就算是杀完了。我真的淡漠,我看见新河的嘴里已叼一把杀羊刀,他一手摁羊蹄,用左膝抵住羊,冰凉的刀子插进羊脖子里去,割断羊的喉管,羊喘息几声,羊血汹涌着流出来,在冬日里冒着腾腾的热气,流到早搁在下面的粗大而圆的黑烧瓷盆(往常我们家的和面盆)里,新河说,必须用烧瓷盆,新河没说原因,但我知道他肯定说得对,有道理。父亲这个时候开始喊母亲,说羊已经杀了,把热水端出来兑血,其实羊这时还没有死,还在呼呼地喘息,呼出热气,蹄子还象征性地最后蹬几下,这个时候我已承担了摁蹄的任务,我使着劲,我能感到羊蹄最后使劲向后蹬的力量,这是最后的羊的生命力了,我的攥紧羊蹄的手还不敢有丝毫放松,怕一旦失职遭来父亲一顿叱骂,但我能感到羊身上的生命力已在一秒一秒地渐向外消散,蹄子没劲了,软耷下来,我也松一口气,松松自己用过力的手腕。这时母亲已把一盆热水端出来,姐姐照例不敢近前,虽已走出家门,也只是站在门台上远远地看着,所以我想她对被宰杀时的羊一定是模糊的,而且是一种终身的模糊。这甚至会是一种遗憾吧,不知姐姐在未来的时光里认识到没有。不过姐姐是与我不同的人,这是以后生活道路证明了的。母亲端出的热水在冬日的天光下冒着热气,毕竟是冬天,天还是冷,热水降温也快,热水的热气与羊血的热气蒸融在一起,在我眼前的空中弥漫、上升、消失。新河嘴里含着刀,用手指试试水温,羊血从头颈下的创口处流细了,这是最后的血液,羊的一生的血液在这半时三刻就都要流尽了,终于变成滴沥了,鲜红的羊血,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恐惧,这是因为年少时的无知和单纯吧。我甚至是嗜羊血的,羊血做出来很好吃,大约还在我未认识羊血时我就已喜欢上吃羊血,习惯吃羊血,而真正的羊血就是这般殷红,并不是做出来的那种发黑的方块。新河端起热水盆,他已认为水温适宜,可以兑羊血了,水呈垂直状哗哗地倾入羊血盆,羊血受到水的激淋哗哗地鼓出堆堆泡沫,羊血的泡沫也是透明的,就像下雨天水洼里的泡沫,不过羊血的泡沫并不大,而是小而密集,攒聚在一起化不开似的,新河擎起热水盆很均匀地垂下水成一根手指粗的线条,在阳光下也是透明的,并在我眼里具有一种使命感,那就是水的使命是要与血中和的,只有中和了的羊血才能吃,才好吃,才是上品。水倒完了,羊的生命力也耗尽了,血流干了,眼睛也灰灰地蒙上一层云翳,由浅蓝变得银灰,变得无光,这是死亡的象征,羊的告别是无声的,自始至终都是无声的,羊并不乞求怜悯,杀手也不怜悯,而一旁的观者如我则是冷漠的,自始至终看到了羊死亡的全过程。新河一声“好了”,母亲便小心翼翼双手把几乎要满盆的掺和了水的羊血端走,端到上房里去,所以嗜吃羊血的人应该知道,你吃得不仅是羊血,还有水,是吃得兑了水的羊血,羊的血性由此减退了,吃者的罪恶感也由此减轻了。
新河手里已操上刀,嘴里已含上一支父亲递上并帮忙用火柴点燃的烟卷,新河一边用嘴溜溜吸吸地抽烟,一边用刀熟练自如地切割羊头。多年后我读到庄子的寓言《庖丁解牛》,我在教室里读了时,把头偏向窗外看飞鸟,同时想到新河杀羊,新河杀羊的技艺不比庖丁解牛差多少,甚至一点都不差,与庖丁技艺等齐,甚或要超过两千年前的庖丁,更炉火纯青,成为得道之人,新河的杀羊之道的确让我佩服,不,是让一村人佩服,一村人都啧啧称赞不已,所以看新河杀羊实在是一种艺术享受,这在当时精神荒芜、文化匮乏的年代实在难得,所以一年一度在我家上演的新河杀羊一幕是不可不看的,母亲、姐姐每次都不敢真切地近前地看这一幕,能说不是一种不算小的遗憾吗?
此时羊头已被新河割下来,随手丢在地上一边的箩筐里,羊的眼睛是灰暗僵滞似要闭住,羊的嘴巴则紧紧僵硬地闭合着,这是死亡的紧闭,我曾拨开羊的嘴皮,去看羊的吃草的白色牙齿,就是这些细密的小白牙齿吃了我割的草,由羊羔长大成羊,成为一年一度足可以宰杀的羊,羊则因此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最终通过人们的口食,一部分被人体做为营养吸收,一部分则被人体做为大便排泄。羊的生命是结束了,它就不再是羊了,而成为别的什么了。放完羊血,割下羊头,羊四蹄叉天,仰躺在木桌上,这是困难年代的那种简易木桌,制作粗陋,羊躺在木桌上之前,木桌是我们用来吃饭和写作业的,在杀过羊后,擦拭干净,木桌还会被我们用来吃饭和写作业,而在那时刻,我们不再想这木桌上曾躺着被杀的羊,羊痛苦过,流过血,我们没有把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的需要和快乐与杀羊时的血腥联系在一起,我们吃着羊肉和羊血,而且它们确实好吃,愈吃愈香,吃羊汤面我是吃了一碗又一碗,直到肚子撑饱了,再也吃不下去才罢休。至于由羊的被宰杀联想到生命中的一些悲哀,那是长大成人以后的事,是在自己经历了一番人事的风霜之后,才有所体味的,这自然是后话了。
新河嘴里含着刀,用手握住一只羊蹄,通常是两只后蹄中的一只,一般是右蹄,因为羊首处血淋糊糊的,总是从后面下手,似乎这里也没有什么讲究,只是顺手而已。只见新河用刀划破手中的羊蹄,划一道口子,然后扯过他随身带来的一根磨得油光锃亮的铁棍,铁棍的一端磨钝了,另一端弯成圆环形,新河就抓住这环形的一端把铁棍插进这破口处,并一直伸进去,直到羊的前端部,左、右两胁,往里面左捅捅,右捅捅,中间再捅捅,说是舒通里面的气道,有时看上去是胡乱的捅,但在新河手里还是很有章法的。新河做起这来不紧不慢,得心应手,像是拿着一根绣花针似的,直到他满意后,才抽出铁棍。用两手擒住羊蹄,新河的嘴巴吻上去,向里面吹气,通常嘴上总要吻些羊毛,唇上沾些腥气,看上去就像是新河又长出的胡子,只是这胡子是白的。这也没什么,新河习惯了的。新河正在深呼吸,鼓起腮帮子往里吹气,面部皮肤憋得通红,吹几口,喘几下,用手擒紧里面的气,然后再吹,不一会儿,就把羊身子吹鼓涨了,用手敲去,“嘭嘭”作响。我曾经很是惊异新河的气力,怎么能把这么一个庞大的羊吹饱满呢,它是要比皮球大得多啊。父亲递过绳子,新河把羊蹄的破口处绑紧了,防止泄气。这时新河嘴上沾着的几根白羊毛显得油光光的,他用袖子一抹,这几根羊毛就不见了。我注意到新河的袖子是戴有两只蓝布袖筒的。 [1] [2]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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