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唱腔牵梦魂
方言、民歌、地方小戏就像人的声音,从中能感知这个人的年龄、身份、学识、出身、修养一样,也代表着一个地方的人文、民情、历史及自然环境。我的童年就是在一种叫“灯盏头剧”的地方小戏婉转、悦耳的唱腔及生动别致的表演中度过的。那是我的西北老家灵台,黄土高原西端的一个小旱塬独特的声音,是我的父老乡亲,那些一辈子没离开过黄土地,没见过大世面,识字不多的普通老百姓,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漫漫岁月里,用他们质朴的方言,以歌谣的形式,在抒发繁重的体力劳动及寂廖贫困的生活所带来的压抑,以及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和向往,在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热爱、理解和宽容。
这种小戏叫碗碗腔,也叫锣鼓噪,不仅行当齐全,形式完整,具有悠扬、清脆的乐声和生动的唱词,而且有着极其悠久的历史。我小时候,还没有电视,电影也很少上演,所以,乡亲们看得最多的就是灯盏头剧。这种小戏曲剧目繁多,表演形式丰富多彩,既有秦腔剧本的翻版,又有皮影艺人的独创。其实,那时候我根本看不懂,就是那些戏名也是从大人嘴里听来的,如《猴子碰头》、《闹地狱》、《火烧李儒》、《刘木礼吃面》、《玄人锄谷》等,都是其他地方鲜见的剧目。每到秋收农闲后,在生产队的场院里,搭一个简易的土台子,用一块白布隔开,搬来行头道具,于夜幕降临后点上罩子灯,演员躲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挑着皮影,根据剧情需要,在白布帘子后面做出各种不同的动作,同时配以唱词。唱的人和挑的人往往是一个人,嘴随影动,唱词和动作协调。那些小巧玲珑的人儿在幕布后面或笑或哭,或走或坐,栩栩如生,情态逼真动人。懂戏的老人们端端正正地坐在台下,看得认真听得仔细,有的女人还擦眼抹泪的,他们在看戏,看的是剧中的故事。而我那时候看戏只看热闹,那些神话传说中的天兵神将,呼风唤雨、腾云驾雾、上天入地,动作优美、干净利落,宛如电影画面掠过眼帘,那种场面比如今的电视动画片更为精彩。有时也挤在后台看那个躲在布幕下的老人,他的两只手灵巧自如,手里的皮影也上跳下窜,做着各种动作,让人眼花缭乱。
看过皮影灯盏戏回来,意犹未尽时总喜欢缠着爷爷,让他讲述那些关于灯盏剧和碗碗腔的传说。爷爷点上老旱烟,边熬罐罐茶,边为我讲述。那是很久以前,有个说书先生,人长得相当丑,怕学生看见了不敢来听课,便躲在布帘子后面给学生讲,民间称为隔帘说书。听的人只闻其声,不见其面,有人便提议在布帘内点一盏油灯,将其身影照在帘子上,这样既能听到他的声音又能看见他的身影,也就等于见到了他本人,听书的效果就明显多了。后人为了纪念这位先生,便模仿他的举动,将他的故事刻在牛皮上,制成皮影,挑在布帘后面,再配以碗碗腔来演唱,就是最早的影子碗碗腔戏。朴素平实的故事,溶入了无羁的想象,变得美丽而凄婉,给贫穷年代不甘寂寞的少年梦插上了腾飞的翅膀。
而碗碗腔也有一段动人的传说。据说明代中期,灵台地方天大旱,颗粒无收,农民们不得不背井离乡,沿街乞讨。他们把自己的悲惨遭遇编成唱词,用绳子穿着一串枣木小板作响器,边哭边唱,歌声阴柔凄美,让人感动。这样白天讨饭,晚间住宿在庙内,有人无意间打翻了庙内供桌上的清油灯,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响声。于是受到启发,白天出去讨饭的时候,就拿着灯盏碗碗,边敲打边唱,那些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故事编成的小曲在灯盏碗碗的敲击下,更加哀惋感人,让那些大富豪、大地主也动了恻隐之心,帮助他们度过了难关。于是,就认定是神灵在暗助他们,饥荒过去后,便开始整修庙堂,敬奉神灵。从此,每年二月二一过,村村社社都闹神会,既是为了热闹,又是祈求各位神主保佑不再发生饥荒。在神会上,由会首专门凑集人唱碗碗腔,最流行的有《绣荷包》、《十盏灯》、《扬燕麦》、《孟姜女哭长城》、《打沙锅》等。演唱时敲着锣鼓点,用小铁棒敲着灯盏头,用牛皮筋做成的二股弦等乐器伴奏。
初一到十五,十五月儿高。
风吹儿摆动儿,扬哩嘛扬柳梢。(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org.cn )
年年常在外,月月不回来。
捎书儿带信儿,要绣个荷包戴。
自然荷包戴,绸子扯着来,
将五包花线儿,分呀嘛分着来。
打开金线包,金线无一条。
打开银线包,银线也没了。
上街跑下街,买回金银线。
绣个花荷包,送给心上郎。
这些抑扬顿错的曲子,就像正月里各村舍闹社火时春倌的“说春”一样,既热闹又动听。但闹神会大多是大人和男孩子,我们这些女孩子是不允许去的,我们便赶去很远的乡镇上跟庙会。
灵台西塬上有四五个乡镇,庙会便从二月开始一直到四月底开始收麦子结束,每个乡镇十天半个月,轮流演唱。街上人山人海,除了看戏,乡民们还进行牲畜和物资交流,后来因为打倒牛鬼蛇神,便把庙会改名为物资交流大会,一般由乡政府出面组织,约定俗成,这种活动一直延续到现在。所演的戏便很正式,由大会组织人员请县剧团来唱,所唱剧目也有秦腔,但用的全是碗碗腔。因为是大型演唱就有了真人真身。母亲是秦腔迷,也是唱碗碗腔的高手,庙会上演的戏她是每场必看的,什么《三进仕》、《万福莲》、《十万金》、《二猴子碰头》、《火烧李儒》、《铡美案》,母亲看完后就能记住唱词,回家后边干活边哼唱,有时晚上也用来哄弟妹们入睡。
有些虽是秦腔中的唱词,可那哭音慢板拖腔中的语气助词“安、啊、哎、哪”,以及依依呀呀的尾音拖得很长,让浓郁的关中腔变成了地道的陇东风味,母亲那柔和圆滑的腔调,像微风中摇曳的蓝色炊烟,飘向云天相接处,飘向黄土深处,飘进我们甜美的梦乡。
有时候,县剧团被外县请去演秦腔剧了,各乡镇便自己组织戏班子在庙会上演唱,演员也就是从各村社临时抽调一些能歌善舞者,也有过去一些私人戏班子的原班人马,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老艺人,所唱剧目也就多为灯盏头剧,比如《分家》、《井下炮声》、《送肥记》、《争先恐后》、《昭君和番》、《口袋阵》等,唱腔也就为碗碗腔,这时看到的其实是最纯正的灯盏头剧。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便去得多,而我们小孩子依然是为了赶热闹,在台下站一会儿,你推我挤一会儿,又从侧面挤上戏台子,看谢了妆的演员,边喊着他们在剧中所扮人的名字,边跳下台子,跑向戏台后面,等那人冲到台子边想骂时已经找不到影儿了。跑到台后依然听见前台那苍凉、悲壮的唱腔:
“正月里来是新年,昭君娘娘去和番。
怀抱琵琶泪满面,放声哭出了雁门关。”
其实,碗碗腔听得最多的还是田间地头。一望无际的麦田,像金色的海洋汹涌起伏,那些盘旋于麦浪尖上的蜻蜓,被收割的镰刀飞赶着,在乡亲们的头顶上舞蹈。舞动镰刀的乡亲,排成了长队,两人一组,配合默契,你追我赶,热火朝天。我领着妹妹去麦田里给父母送饭,远远的就被一种声音吸引,那是村子里新过门的婶子,她的声音又脆又亮,还拖着颤悠悠的余音,在麦浪上飘浮:
“正月二月就连三月,这月月都有花儿开。
桃花开来杏花裂,梨花开开一片雪。
豌豆开花口噙一点血,荞麦开花扑咧咧”
在我的家乡,很多人都会唱碗碗腔。大雪封山的日子,我们围着祖母坐在滚烫的土坑上,边用麦秆编织帽辫子,边听祖母用苍老却柔和的声调轻声似诉似唱。我凝神注视着祖母的嘴,血液中翻卷着厚重和永恒的感动。平凡的祖母从崇尚三寸金莲的年代走来,虽饱经苍桑却顽强乐观,也许是经历了太多的大喜大悲,才能将生活的酸甜、人世的冷暖,以及女人无奈悲苦的命运用轻盈缠绵的小曲描述得绘声绘色:
女娃十七八,学手纺棉花。
右手不会绞,左手不会拉。
纺了一根线,断了七八遍。 [1] [2] [3]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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