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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来客

2021-10-20 14:24 来源:散文网

三位来客/【日本】岛崎藤村

【作者简介】

岛崎藤村(1872—1943),日本诗人、小说家,著有诗集《嫩菜集》以及小说《春》、《家》。

“冬”访问我来了。

老实说,我在等候一个比“冬”更为丑陋的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她贫寒憔悴,昏然欲睡,瑟索颤栗着。可是细细端详来到身边的“冬”的模样,不禁使我惊讶,她同我脑海中原有的印象及推测迥然不同。

我于是问道:

“你就是‘冬’吗?”

“瞧你说的,你到底把我当成谁啦?原来你竟如此误解了我!”

“冬”回答道。

“冬”指着形形色色的树木给我看。她说你瞧那满天星!我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枯槁的红叶早已落尽,一条条棕色的细嫩枝条冒出新芽,不论是水灵灵地泛着光泽的嫩枝上,还是破节而出的幼芽上,都充满了冬天的光辉。岂止满天星?梅也伸出了墨绿的嫩枝,有的竟长到一尺多长了。杜鹃虽缩作一团蹲伏在那儿,却毫无惶惶悚悚的样子,而它那硕大的花蕾便从这茂密的叶丛中探出头来。山茶花开放时仿佛带着一种庄重的笑容,有些花朵开得很早,甚至在霜降之前就已开败了。

“冬”又手指八角金盘给我看,这树色彩新奇,白中透绿,绿中泛白,它那矫健有力的花形打破了周围的平淡。

我曾在异乡的旅店度过三个阴暗的冬天。每至凄风冷雨天气,拉窗上一片昏暗,我总要忆起那巴黎之冬。在那儿,每年一到天时最短的冬至前后,上午9点左右刚刚天明,下午3点半就又进入黑夜了。波德莱尔在其诗中把北极的太阳描绘成燃烧得通红而又极其冰冷的一团,其实这样的太阳,散步在巴黎街头是经常可见的,勿须去遐想北极尽头的情景。在巴黎只有马路两旁凋零的七叶树之间的草坪还毫无枯色,一片葱翠,形成一幅别致的冬景。不过,还是舍发奴在其壁画《冬》中所描绘的那种灰暗、深沉、寂静的色调才恰当地表现了那里的自然景象。

阔别数载,我又重来东京郊区过冬。连室内也充满冬阳的灿烂光辉,这是我三年羁旅生活中从未见过的。并且,在这样的季节里能仰望辽阔无边的苍穹也是难得的。我记得当时来到我身边轻声低语的,似乎就是武藏野之“冬”。

此后,“冬”每年都来访问我。移居麻布过冬以来,我愈发改变了对这位来客的看法。提起“冬”,我就想起在信浓所见到的“冬”,它对我来说最为亲切。那时我每年要和“冬”一起生活长达五个月之久。可是那里一到冬天,山上所有的东西就都销声匿迹了,因此我连“冬”的笑脸也未曾见过。早在11月上旬,初雪就遍洒群山。等那灰暗、凄冷含着雪意的天空中,连点阳光也难得看见时,浅间火山的喷烟也隐形藏迹,不见了踪影,就连千曲川的流水也被封于冰下。我举目所见,唯有一片深深的不消融的积雪!这雪把我破旧住宅的庭园也埋没在下面,并且有时甚至高出北面房廊的地面。垂在檐下的利剑般的冰溜竟有二三尺长。在那漫漫的寒夜里,屋内立柱常被冻裂而发出声响,我听着那裂声,简直像蛰伏洞中的虫豸一般缩作一团。

正是这个“冬”给我造成了先入为主的成见。我在那儿的山上,先后七次迎接“冬”。而这些“冬”留给我的印象只是一片灰蒙蒙而已。我在巴黎见到的“冬”没有这么深厚的积雪,但是灰暗的色调却不亚于信浓山区。所以那次我远游归来,见到久别而来访的“冬”时,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她就是“冬”!

天涯归来迎接第三个“冬”的时候,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常青树的嫩叶,这是从未有过的尝试。迄今,我只一心注意干枯凋零的霜叶,却忽视了初冬生发的常绿树的新叶。而这初冬的新叶恰是一年之中观看树木世界所见的最美丽动人的景物之一。这年的“冬”还把罗汉松的翠叶和红果满枝头的殊砂根等指给我看。殊砂根的果实也有白色的。这样浓艳的珠光玉色,非冬天是无法欣赏到的。“冬”又指着栎树给我看,瞧那微黑壮实的躯干,纤细却不失矫健之态的枝条,宛如一座座哥特式的建筑物。更见那栎树的嫩叶映照在冬阳之下泛出难以形容的深沉光辉。

然后,“冬”对我说道:

“你过去竟然如此地误解了我。可是我今年还给你小女儿带来了礼物。她那红红的脸蛋也是我的一点点心意!”

“穷”访问我来了。

这位客人摆出一副自幼就是老熟人的面孔,竟随随便便地走到我身边。老实说,我每次见到这位频频来访的客人,总觉得他比“冬”更为丑陋。他仿佛在说“喂!咱们是老相识啦”,只要一见面,我就得低下头来。我实在无法久久地注视他。可是这次我仔细端详来到我身边的这位客人时,竟意外地发现了他温和的微笑。于是我不能不以原来询问“冬”的那种口气向这位客人发问道:

“你就是‘穷’吗?!”

“瞧你说的,你把我看成谁啦?迄今那么长时间你竟然不了解我?!”

“穷”回答说。

“真是难得!过去我不曾见过你的笑容,甚至不曾想过你还有这么一张笑脸。我一直以为你是个不会笑的人。因此,你偶尔一笑,我浑身不寒而栗,感到厌恶。不过,或许因为我和你混熟的缘故,你待在我身边,我最放心。”

我这么一说,“穷”笑道:

“你可不能和我亲热呀!我希望你更加尊重我。有人经常在我头上冠以‘清’字,称我为‘清贫’,但是真正的我并不那么冷酷无情。我既能在自己踏出的足迹上开出鲜花,也能把自己的房屋变成宫殿。可以说我是个魔术师。虽然如此,我并不醉心于世俗的所谓‘财富’,我胸怀着更为远大的理想。”

“老”也访问我来了。

在我心目中这“老”比“穷”还要丑陋。然而奇怪的是,连“老”也向我示以微笑。于是我又不能不以寻问“穷”的那种语气发问道:“原来你就是‘老’啊?!”我仔细观察来到我身边的“老”的容貌,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在脑海中所描绘的,并非真正的“老”,而是“干枯”。现在我身边的“老”是一个更为容光焕发、更加值得尊敬的老人。

但是这位客人到我这儿来岁月尚浅。如不同他更多地促膝交谈,便不可能真正了解他。我现在仅仅知道了他的笑容而已。总之,我要想方设法深入了解这位客人,从而自己今后也甘心情愿做一个年老者。

我觉得似乎还有谁要来访问我。好像就伫立于我家门口。我觉察出它就是“死”。但是上述三位来客已经教育了我:先入为主的思想方法是错误的。说不定“死”也同样地会教给我一些不曾料想到的东西吧。

【赏析】

人生变化无常,无论是“冬”、“穷”还是“老”,都有一种悲伤之意。而作者都在与它们的对话中有了许多人生的感悟,甚至还期待与“死”相遇。这是一种批判,更是一种对理想现实的眷恋。

作者用拟人的手法,别样的笔触,向我们传达了对人生的种种感触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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