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味
周作人的散文正如鲁迅的杂文一样是值得人们去体味、去欣赏、去思考的。虽然他们所追求的思想、形式、态度不同,但却又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同时代表着五四时期新文学运动中的两面不同的旗帜。
周作人的散文向来被认为具有平和冲淡之美。其实,在周作人散文创作初期,1920年,周作人在香山养病,这一时期的散文则体现了其散文思想的转折期。他在《山中杂信(一)》中写道:
“托尔斯泰无我爱与尼采的超人哲学,共产主义与善种学,耶佛孔老的教训与科学的例证,我都一样喜欢尊重,却又不能调和统一起来,造成一条可以实行的大路。”
五四运动以后,他理想中的和平方式的社会主义失败,这是他的思想不免产生一些动摇,再加之在他养病期间,他阅读了几十种佛经,将思想中原本所有的人道 主义思想与佛经的普爱众生、忍辱、施舍等教义结合起来,揉合了希腊古典文学的和谐、均衡、宁静之美,从而构筑了周作人独特的精神世界。在他的精神结构中, 理性、、理智、知识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居于其精神结构的底层的是贵族的精神,包括贵族的优越冷漠、敏感、傲慢、居高临下的礼貌、温蔼、悲悯、谦退、不容侵 犯的尊严、体面、宁静……①
而正是这种精神构筑形成了周作人散文的独特三味:辛辣、苦涩、清淡。
一、辛辣之味
虽然周作人极其期望自己的文章达到平和冲淡的“美文”意境,极力把情绪中的愤怒、悲伤、喜爱之类的强烈的情感隐藏起来,喜爱还尚可演化为怡适,但愤怒、悲伤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掩住的。
周作人早期的抗议北洋军阀血腥镇压群众的几篇名文还是极其辛辣的。例如《死法》抗议段祺瑞zheng府屠杀请愿学生,比较各种死法后得出还是枪毙的死法最为文 明可行。“在身体上钻一个窟窿,把里面的机关搅坏一点,流出些蒲公英的白汁似的红水,这事就完了,你看多么简单。简单就是安乐,这比什么病都好得多了。三 月十八日大学生胡锡舜君在执zheng府被害,学校开追悼会的时候,我送去一副对联,文曰:
“什么世界,还讲爱国?
如此死法,抵得成仙。”②
周作人用极为诡秘的文字表现了对执zheng府的愤慨,虽不是指斥其行,但也从一定角度用隐蓄的手法表现了自己的愤恨,读完后隐约有股热流通向内心,犹如辛辣之味在口。
周作人在对待妇女问题上一向是“泼辣”的。他极力为妇女们正名,为她们谋求走向自由解放之路。他痛斥一切侮辱妇女的言行,他承认并支持妇女解放自我,重新树立人生观。《资本主义的禁娼》一文中周作人对段祺瑞zheng府将娼妓的存在归罪于娼妓本身的荒谬说法给与了猛烈的抨击。
“原来娼妓制度之存在,完全由于这班“无耻妇女”的自己愿意去消遣的做这事情!我真觉得诧异,她们为什么不坐在家里舒舒服服的吃白米饭,却要去做这样 无耻的行为,败坏我们善良的风俗?真应该严办才好。古时有一个皇帝,问没有饭吃的灾民“何不食肉糜”?我也要替中产阶级对于此等无耻妇女请问一声。”③
用看似赞成的笔调却更显得段祺瑞zheng府的荒谬可笑。周作人用自己的笔为广大仍受迫害的妇女发出了呐喊,表达了她们对于这种社会制度的不满,也流露出强烈的唤醒妇女本身的希望。
这些都是周作人文章中痛快淋漓的辛辣。是其思想中的人道主义与普爱众生以及对理想世界的追求所必然要存在的,现实的黑暗让他气愤,但他有希望理性主导思想,于是芬女书著于笔墨后表现出的只是带着辛辣味的文章。
二、苦涩之味
周作人的散文中也是深具着一种苦涩之美。他曾经说过:“盖世间所有唯辱与苦……”④他的书名也多次用“苦”字为名,如《苦茶随笔》(1935)、《苦 竹杂记》(1936)、《药堂语录》(1941)、《苦口甘口》(1944)而他的室名则为“苦茶庵”、“苦雨斋”此外还有药堂、药庐等。周作人曾在他的 《药味集》自序中解释道:“这苦味、药味意识“苦闷的象征”二是“苦口良药利于病”。”
周作人深受日本、古希腊文化的影响,有着启蒙主义者的宁静理智的头脑。她清楚而又悲哀的看这着中国五四运动以后的革命运动不断遭遇挫折、失败,使他原 本应该是朴质、明朗的信仰开始带有阴暗苦涩的影子。尼采的世事轮回观对周作人的思想影响也非常深刻,他称自己有着“暗黑的新宿命观”,这种宿命观论表现出 一种苦闷的孤寂感。
《山中杂信二》中他提道:
“但在我心底有一种矛盾,一面承认苍蝇是与我同具生命的众生之一,但一面又总当它是脚上带着许多有害的细菌,在头上面上爬得痒痒的,一种可恶的小虫,心想除灭他。这个情与知的冲突,实在是无法调和……”
这正是一种佛教思想中的普爱众生与现代革命思想的矛盾,一种不可调和的苦闷孤寂感。可以说,周作人当时的思想上正处于一种无人可以排解的苦闷期,种种思想无法糅合在一起。这是一种智者的苦闷。
他的苦闷还表现在文化上的寂寞感。他认为才拿过来研究高级文化的知识分子都是苦闷而又孤独的。在他的《风雨谈·日本管窥之三》中便提及了解一国文化既是艰难的又是寂寞的。
在他的散文中有时还会有一种透着淡淡地甘香的苦涩。杭州清波门外杨三姑的故事,是周作人的一段淡淡地初恋的故事,淡到没有任何故事,两个人从来没有说 过话,只是女孩子常看着男孩子映字,他便不自觉地努力想要写好点,听到别人说她坏话,虽不知道什么意思却想着自己一定会救她出来。文章的结尾处“我那时也 很觉得不快,想象她的悲惨的死相,但同时却又似乎很是安静,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读到这里才尝出一点苦味,再一回味,原来通篇的淡淡地甘香 里面都浸透着微苦,虽不是当时苦的不能下咽,却是长久的留在舌端。
三、清淡之味
周作人很欣赏日本作家森鸥外与夏目漱石的文章,认为他们的文章“清淡而腴润”其实也可以作自评。
周作人散文的清淡,首先是感情上的淡化。古希腊的均衡节制之美是周作人所欣赏的,他主张人的脸上只需要淡淡的表情,例如微微一笑这样就好,他讨厌一切强烈的情感,认为那是狂热和虚华是应当否定的东西。
因此,他的《初恋》是淡淡的,淡到几乎记不得那个姑娘的模样了;《故乡的野菜》是一篇充满了对故乡的深情地散文,每一种野菜都那么可爱,却在开头极力表示对于故乡没有特殊的情份,可没有特殊的情份又怎会提及?
同时,对于世间的人和物,周作人也只有淡淡的同情、淡淡的关注。
周作人散文的清淡而腴润,还表现在雍容淡雅的神韵上。他的散文喜用长句,说理之文尤多。像《雨天的书·自序二》:我从小就知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 古训,后来又想混迹于绅士淑女之林,更努力学为周慎,无如秉性难移,燕尾之服中不能掩羊脚,检阅旧作,满口柴胡,殊少敦厚温和之气;呜呼,我其终为“师爷 派”矣乎?
这类长句子,结构松散,若断若连,很像日本的句式最能表达委婉曲折的语气,雍容淡雅的风韵,体现出周作人散文的舒缓雍容的特点。
周作人散文清淡但不寡味,更不贫乏,是“缓缓的,从从容容的赏玩人生。唯有出奇制胜的构思,没有花哨秀丽的喜剧,就像谈家常那样娓娓道来,像推心置腹的促膝谈天,读起来让人觉得亲切而又意味隽永。
正是周作人的独特的精神构筑和艺术、生活审美情趣才构成了周作人散文中耐人寻味的辛辣、苦涩、清淡三味。一个拥有十八世纪的头脑和二十世纪感觉的矛盾集合体周作人注定是一个中国的叛徒和隐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