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树

白杨树实在是不平凡的，我赞美白杨树！

在晋西北游历的日子里，这句话常常在我的心里想起。继之而来的，就是《白杨礼赞》中壮观优美的意象和镜头。干旱的晋西北高原，宽谷大壑，梁峁连绵起伏。持续的干旱使山山岭岭呈现出触目惊心的焦黄，过度的开采，让山坡山体开膛破肚，裸露着丑陋而又恐怖的伤疤。山风吹过，尘飞土扬。目力所及，满目疮痍。绿色，在这个干旱主宰的世界里，竟是那样的让人渴望。

汽车在蜿蜒盘旋的山间公路上爬行，望着干旱的黄土山梁上亭亭独立的一棵白杨树，在酷烈的旱风中挥舞着枝条兀自歌唱的景象，一种久违了的感觉在心头冲荡。我不知道，是茅盾先生的生花之笔写下的美文，让我对西北高原上的白杨树很早就有了一种先入为主的美感呢，还是眼前看到的白杨树挺拔的身姿，印证了我印象中茅公的美文？总之，与茅公一样，看到西北高原上的白杨树时，我是惊奇地叫了一声的！

这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绝不是平凡的树！

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笔直的干，笔直的枝，树冠紧紧地向上聚拢，成为一束燃烧着的火炬。山风吹过，它迎风而舞，击节而歌。丝毫不在乎满天弥漫的尘土劈头盖脸地将它包围和覆盖。它是树中的伟丈夫，高原的痴情人，它把根深深地扎进高原的怀里，固执地守护着脚下的土地。(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org.cn )

烈日当头，旱风酷烈，晋西北干旱的土地上，稀疏的禾苗灰头土脸地卷着叶儿低垂着头，大地裸露的皮肤如同任何一个高原老汉的脸，饱经沧桑地枯皱着。只有白杨树，在路边或者山顶，站成整齐的一排或者一片，给恹恹欲睡的人们一个振奋和惊喜。我想，把它比为我们民族精神的象征是丝毫不为过的。在干旱的晋西北，我终于切身的感知到什末是不屈不挠的精神，感知到白杨树的精神。

白杨树是平凡的树，它在西北极普遍，不被人重视，就跟北方的农民相似。它有极强的生命力，磨折不了，压迫不倒，也跟北方的农民相似。然而，正是农民，这些不被人重视的在干旱的土地上，默默地过着贫瘠生活的农民，创造出生活的一个个奇迹，不屈不挠的证明着生命的尊严，人性的质朴与美丽。

西口古渡

《走西口》的民歌是随着1980年代中期流行歌坛上强劲的西北风吹进我的耳朵的。“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你送到大门口……”

最初接触这首民歌，就被民歌中蕴含着的苦难和痴情所打动。在《人生》中，当高加林和刘巧珍坐在夜色中的马车上，在得儿得儿的蹄声中到县城拉大粪时，《走西口》的民歌音调让贫瘠的夜色变得温暖而又迷人，浪漫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20多年过去了，流行歌坛上的东南风曾经一度压倒西北风，《走西口》的旋律也被人们几经忘却而渐行渐远。在霓虹灯闪烁的河边广场上，夜色朦胧中我看到古庙的墙壁上，“西口古渡”四个猩红遒劲的大字时，记忆深处的灯突然间亮了，《走西口》的民歌旋律在心底轰然奏响。那时，广场上人影憧憧，灯光烁烁，而脚下的大河无语，几艘小船载着游客，在河中随风游荡。对岸平缓的山影林稍也在漠漠暮霭中时隐时现，忧伤的爱情在黄河边夏日的夜色中被唤醒，演绎成一种说不清的凄苦而又美丽的情绪，随着眼前汤汤的河水在心底流淌。

山西省河曲县，一个仅有十几万人口的山区小县，却是秦晋蒙三省交界的地方，黄河从县城边缓缓的流过，千年万年，流不尽走西口的汉子心底的苦楚和忧伤。“河曲保德州，十年九不收，汉子走口外，婆姨挖苦菜。”在县政府招待所，吃着被当作地方特色的苦菜，苦涩的味道绵长持久地刺激着味蕾的时候，立刻就联想到《走西口》民歌的神韵。是的，《走西口》是苦涩的，像苦菜一样。苦得耐人咀嚼，苦得回味悠长，苦得意蕴深厚，苦得无语泪流……

第二天太阳当头的时候，顶着烈日到河边，雇一艘小船荡向河心，体味走西口的滋味。渡船悠悠驶向河心时，艄公坐在船帮上，古铜色的脸上粗犷的皱纹纵横堆积，如同千沟万壑的高原地貌，迷蒙的目光望着远方淼淼河面，雕像一样的凝重。半个小时后渡船停在河对岸内蒙古自治区准格尔旗的土地上，我脱掉鞋袜跳下船，赤脚踩在滚烫的卵石上，慢慢地走进大河深处，走进母亲温暖的怀中，《走西口》的旋律此刻又在我的心里响起……

西口古渡是过去西北高原上的穷人被生活所迫，逃向口外（内蒙古）谋生开始的地方。这是一个伤心的所在，妻离子散，背井离乡，前途渺茫，心中忧伤。《诗经·小雅》中“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的哀伤也不过如斯。坐着渡船返程的时候，一群内蒙古自治区的农民从河曲县城购物归来，他们坐在一艘很大的渡船上，花花绿绿的衣服和货物在正午的阳光下格外显眼。吆嗬嗬——！艄公突然一声长啸，对面的大船上就有人向我们挥手致意。我拿起相机准备抓拍的时候，耳边虎啸龙吟似的响起了熟悉的歌声，苍老而嘶哑有力——哥哥你走西口，万不要交朋友，交下的朋友多，你就忘了奴……

关山英烈

火车是在午后三点离开太原的。

一个山洞，又一个山洞，整整一个下午，火车重复着同一个工作——钻洞。坐在我对面吃着干枣呷着啤酒的那个黑脸小伙子说，从太原经晋南山地然后到郑州，火车竟然钻了108个大小山洞！

山西实在是一个多山的省份，从南边的中条山到北边的恒山，从纵冠全省西部的吕梁山到东部边沿的太行山，还有黑茶山、黑驼山、雪花山……大大小小的山脉将山西版图切割成支离破碎的片片点点，就在这片片点点的盆地和连绵不断的大山里，生活着三千多万坚韧不拔的三晋儿女。

像南方人一样，南方的山水秀丽多姿，温润斯文，美在形象气质。山西的山也像山西人一样，坚忍不拔，豪壮奔放，美在大气磅礴。《木兰辞》中说：万里赴戎机，关山渡若飞，朔气传金铎，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不知道历史学家考证的花木兰祖籍何方，但我坚信，上述几句古诗描写的画面当在山西境内。山西，历史上就是一个烈士壮士猛士们叱咤风云的地方。

雁门关、娘子关、平型关，吕梁山、太行山、中条山，这一个个地理名词都连着一串串英勇豪壮的故事。抗战时期朱德总司令在太行山上写下“北华恢复赖群雄，猛士如云唱大风”的诗歌，其恢宏的气势与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相比，简直不知高出多少倍。而刘胡兰、王二小视死如归的光辉形象，比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荆轲，又不知壮烈高大了多少。在晋西北的土地上游历，我切身的感悟到，烈士，不是墨写在纸上的历史，而是用殷红的鲜血在凛凛大地上勾画的鲜活的形象！

雁门关在代县边沿，其北边就是古之所谓的关外，宋代的杨家将抵抗金、辽战争的主要场地，现在是山西省朔州市。站在雁门关上，猎猎旱风中尘飞土扬，险峻的山河迤逦远去，不见杨家将金戈铁马的浩荡战阵，不见《天龙八部》中萧大侠逆风飞扬的须发和凛凛雄姿，不见八路军将士抵抗日寇炮声隆隆火光冲天的战场，眼前只有河山沉寂，热风浩荡。热风中飞扬的尘土粘在汗津津的脸上，腻腻地，很难受。

晋北自古就是边塞或者战场，典籍中带着狼烟和铁血的诗歌不尽其数，然而在雁门关上，我想到的只有两个现代少年，王二小和刘胡兰。我不知道只搽脂粉不搽硝烟的当代女性是如何看待刘胡兰的，也不知道生长在很多长辈呵护下的儿童少年们，还知不知道有个名叫王二小的和他们年龄一样大的了不起的牧童，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想起他们的时候，我的心很痛很痛！

选自作家出版社原创散文集《沿着铁路飘行》

2005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