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消逝的庄园 ——散记安阳马氏庄园
1。
我轻轻合拢了手里的伞。
刚下过一场雨。正午的阳光因此有了重量,像一群金色小蝴蝶,将我团团围住,得用手轻轻把它们驱赶开来才能顺利前行。它们的翅膀既温润又饱满,白色的粉末立刻沾满了我裸露的小腿,并且飞扬起来。我打了个喷嚏。
雨后的院子里有一股老椿树的味道,这种味道不是从上面来的,而是从阳光下面悄悄地漫上来,潮湿而浓郁,我一直感觉我的双脚正是踩在这种味道上面,因此有种莫名的罪恶感。抬头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发现树的影子,椿树或别的什么树。
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像吃过午饭,一家人都去午睡了。男人,女人,主人,仆从,都陷入了沉沉的睡眠当中。包括房屋,屋檐下长长的走廊,以及走廊上屋檐投下的浓重的阴影,阴影里的猫儿,狗儿,都睡着了。
所有的门都敞开着,所有的门。上房,厢房,门房,穿堂,过厅,门都开着,正等着我。而我是个不适时的造访者,来得过晚了些,或过早了些,只得自己在院子里随意地走一走,看一看,用极为轻微的脚步。我不忍心惊扰他们的梦。我看见了他们的梦。(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org.cn )
我发现这个院子里到处都是梦。它们从每间屋子的阴凉和幽暗中出来,像一些等来了放风时间的囚徒。午间的梦不像夜间的梦那么怪诞,它们安静地蹲伏在各个角落,或直接晒在大太阳地里。
那些梦那么轻盈,像蒲公英的绒球,因为随时都会随风飞散,随时都有消失的危险,就有一丝暗暗的紧张。它们蹲在那里的样子,那么可爱,那么不堪一击,以至于我不得不装作丝毫没有发现它们的存在。
2。
我贪婪地注视着这幢旧宅蓝砖的地面和墙壁。
院子里的地面是蓝砖铺过的。房屋也是蓝砖砌成的。此时正呈现出一种雨后的清凉、宁静。墙壁上,接近地面的下半部分,有一些深刻的凹痕,是被风化的。地面上也散落着一些缓缓的凹痕,是脚掌长年累月磨出来的。但是没有积水,因为水已经渗入了每一块砖的内部。
对于这种蓝砖,我一点都不陌生,我知道它们像木炭一样,中间密布着许多小孔,雨后汲满了水份,看起来就比平时沉了,颜色也比平时深了。
我对砖块内部的小孔充满了怜惜,在无雨的日子里,在干燥的天气,它们像笛子的气孔,是能被风穿过的。当我听到“呜呜”的低吟,就同时听到了吹奏者换气的呼吸声,那声音让我悲伤不已。
墙壁上的砖块,就是这样在美丽的风声里被研成了粉末,缺失的地方像被鼠齿啃去了,成了斑斑驳驳掩饰不了的疼痛。我痴迷于这种风声,又承受不了这种疼痛。
任何活着的物体,都有生命消耗的过程,当我清晰地看见这个过程,这个过程就让我惊心动魄。我不认为这些砖块是毫无生命迹象的,当我在蓝砖砌的老屋里居住的时候,我是自由的,是能够飞翔的,肉体和灵魂,都生动而温柔,从不像现在一样冷漠孤僻,不近人情。
如今我已经被水泥的建筑囚禁好久了。
不亲近砖的蓝色已经好久了。但我知道既不是丢失,也不是遗忘,我只是把它收藏在了某个地方,忘了地方,自己找不到它好久了。今天无意间找到了。砖的蓝色,是一种稳妥的蓝色,在此间,我像一株小苗,重新回到了出生以前的果核。
我见过蓝色的雏菊和牵牛花,见过蓝色湖水,见过黎明的天空,这些都是美丽到极致的蓝。可我知道砖的蓝是多么不同,它是火焰的内焰,是火焰的标本,是火焰冷却后的模样,它在一个辉煌的瞬间,归于了永久的沉寂,因此还有什么能打动它呢?在这个院子里,我重新闻到了水晶的味道,炙热而冰凉。
它不是那种没有任何来历的蓝。
它是一个无声的承诺。
3。
空置的雕花木椅,似乎刚送走什么人,或者正在等什么人,在这样一个虚掷的间歇里,正独自享用一段宜人的闲适时光。几上的紫砂壶也趁机打着盹儿,一副老于世故的模样。
差点儿忘了这是正午,盛夏强烈的阳光,使屋子里的光线暗弱阴凉了许多,像一个人迹罕至的洞穴。正是在这样的幽暗中,我看见椅子的靠背和扶手,那些被磨损的光滑的表面,蒙着一层薄薄的,不易察觉的尘粒。
食指触碰了一下椅子的扶手,然后举到阳光下观看,并且轻捻了一下。我发现我的手指上也沾染了那层尘粒,但很快消失了。它比蛛网易碎,比灰尘透明,类似于秋叶上的初霜,但比初霜消失得更快,更彻底。
手指上没有任何感觉,却留下了淡淡的香气。想起那串绿檀手镯,搁置一段时间不戴,暗绿的珠子上面,也会滋生这样一层白蒙蒙的香。椅子扶手上的,应该就是木头的香气凝结的冰晶。
继而发现房子里所有的木器,都释放着绵延不绝的香气,逐渐衰老下去的温暖气息。挺直的柱梁,曲折的廊檐,简洁的门窗,精雕细镂的桌椅,床榻和木柜,柏木,黄花梨木,紫檀,香樟木,我的目光如写一页小篆,运笔之处,深刻细致,温婉动情。
一根木头的生命,从来没有因为折断而中止。我听见了木头的歌声。每一种木头都会唱歌,它们的歌声很相似,热烈低沉,执着内敛,却各自独立,互不干扰,像一盏一盏厚厚的羊皮灯笼,在深夜把自己的光线紧紧收拢。歌声里最坚硬的柔软,最高贵的谦卑,最华美的朴实,闪烁着伤痕一样疼痛,彩虹一样绚烂的年轮。最后一层一层散尽香气,销殒自己。
木头决绝的美一下子击中了我,可能再也没有比木头更自恋的东西了。它是它自己的知音。不知道何年何岁,它的自恋已经具备了宗教的单纯和宽容。这样想的时候,我甚至不敢太靠近它们。
面对自恋的木头,我是自卑的。我活得那么轻率,匆忙,那么粗陋。来不及想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来不及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模样,一直在向前奔跑,终于被逼到了一个死角。
一回头,恰好撞见阳光从木门上部的窗格子里跌进来,在门后的阴影里,像一个被粉碎的阴谋,有点儿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4。
几上的青花瓷瓶是屋子里最明亮的东西,即使上面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灰尘,仍旧闪耀着一线微蓝的弱光,从一边看像一道泪痕,从另一边看像积雪的反光。那是一个穿了一袭素衣的哑女,腰身圆润,曲线流畅,却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何时,被什么人施了定身术,定格在了最美的一刹那。
我听见了它重重的一声叹息,好像穿透了厚厚的时间的黑暗,那片清冷的光辉,立即从衣袂钻进来,如一阵清澈的凉风,掠过了我的每一寸肌肤,不由得使我打了个寒战。
我一下子陷入了一个秘密。
因为秘密本身的重量,一般情况下,我不喜欢秘密,不喜欢听别人讲述自己的秘密,那会让我感觉自己像座坟墓。我不愿意是座坟墓。而今天,当我面对一个青花瓷瓶的时候,我却沉迷于它的秘密不能自拔,像处于一个漩涡的中心,那里风平浪静,寂然一片。
这个秘密不是谁讲给我听的,不是谁一字一句地,像剥桔子一样,一瓣一瓣地掰开呈现在我眼前的。我进门的那一刻,它已经在那儿了,完整,清晰,统一。我已深陷其中,而且我能看到它的全部,我甚至能摸得到它,可是我无法说出它,像那个秘密本身一样,我无法完整、清晰地转述,当我试图讲述它的一些片断时,我发现它即刻碎掉了。它没有片断,没有可以进入的缺口。
我只知道它像玉兰花的香气。那是早春的第一朵玉兰花,在黑色枝干上,让人心里有一点点疼。也像深秋空地上的一团月光。我记得有一年,树叶都快落尽了,深夜醒来,隔窗望了一眼,发现窗外的月光就是这样冷,冷而清苦。
这个秘密是显而易见的,越幽暗的时候它越明亮,越喧闹的时候它越沉静。有点儿接近于灵魂。如果我没有理解错,如果世上真的有灵魂。所以,这是个不用保守的秘密。又因为我无法说出什么是玉兰花的香气,什么是月光,什么是一声沉积经年的叹息,我又只得保守这个秘密。被迫地,我成了一个信守诺言的人,到最后,那个秘密成了我们之间共同的秘密。
我以前的全部世界早已经在它的那一声叹息里化为乌有。
5。
正午的阳光从潮湿的地面蒸腾的水汽,正漫延到屋子里面来,然后慢慢包围屋子里的每一件物品,浸入它们的内部,像一种瘟疫。屋顶的房梁,椽木,朽暗的墙壁门窗,几案和几案上的瓷瓶,以及陈旧的床榻,和那些紧闭着木门的衣柜,和不多几件遗留的衣物,都沾染了这种水汽。
在它浸入悬挂在墙上的山水,以及书柜中的线装书的时候,我几乎听见了它畅快的呼喊。这是因为浸入书画纸张的体内,要比浸入那些瓷器、木器容易多了。一个很短的时间,那些画和书看起来已经暄腾腾的,变得厚实和沉重,以至于画的边框和书的封口,就像一块烤得焦黄的蛋糕,泛着很诱人的色泽,泛着温暖的腐败气息。
像这样的老房子,总是不可避免地到处弥漫着这样的腐败气息。进入每一件物品的水汽,不知道在其体内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再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种霉味了。那是枯叶堆在阴暗的角落腐烂的气息,潮湿而温暖,而持久,像一个罪恶的念头久久挥之不去。强烈的阳光,敞开的门窗,也消灭不了这种气息。霉菌在没日没夜地大量繁殖,白色菌丝雨一样沙沙滋长,很快占领了每一寸空间,以及空间里的每一种物体。
灰尘正簌簌地落下来。我相信灰尘是有腐蚀性的,它一层一层覆盖在每件物品之上,然后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它们,让它们失去了颜色,失去了气味,失去了最初来到世上的模样。它让它们失去了所有一切有形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实质。
腐朽的气味,并不是来自于那些木器,瓷器,那些挂在衣架上的衣裳,和那些正在发黄的字画和线装书本身,而是来自于灰尘。灰尘是时间的眼泪,我在这里听见了时间流逝的声音,也看见了时间流逝的痕迹。
灰尘是时间的尸体。也是时间的坟墓。
但是分明有一种新的东西正在诞生,从灰尘下面,从时间的尸体上,和它的坟墓中。这是一种更有力量的东西,在不易被人察觉的地方,闪耀着光芒,散发着芬芳,而且越久越贵重,越老越迷人。
如此看来,时间是一种最能掌握平衡的东西,它在毁损一件东西的时候,同时也在加厚它。就像灯光照在一个物体上,光线越明亮,影子就越浓黑。就像时间在损毁我的容颜的同时,给了我厚厚一叠年龄。与青春的美貌相比,我更愿意要这厚厚一叠年龄中的积蓄。
所以古董是长出来的。时间就是它的全部概念,全部价值和全部意义。
6。
院子里有一眼井是让人安心的。
在这样一座幽暗沉寂的老宅,一切都在正午的酣睡中,唯有这一眼井是醒着的。它的清醒让老宅有了一条明亮的通道,从古老黑暗的梦境通向了活泛的现实。如一个郁闷久了的人,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在一把伞的小阴凉里,蹲在旁边,静静地注视着它。
这个井台是用几块干净的白石修葺的,井口不是很大,比一把荷叶扇大不了多少,圆圆的,被一只方形小铁栅罩上了。隔着铁栅望进去,能看到井壁上厚厚的一层青苔,看着看着,眼前就出现了一片茂密松林的幻影,清凉宁静,微风拂面。井台上竖起两块同样干净的白石,白石上凿的洞中穿了一根铁杠,原来装在上面的辘轳,早已经不知去向,铁杠有些失重的样子。
那个凭空飞去的辘轳,让我想起,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一眼井了,这个久字足以占了我生命的四分之三那么多。而井曾经是多么重要,多么熟悉亲切的事物,现在却已经很陌生遥远了。
过去在乡下,通常是几十户人家合用一眼井,除了冬季,井边一向热闹,洗衣,淘菜,浆线,担水,很少没人的时候。打水的人,这时候在井口边,双脚稳稳站定,双手卡着辘轳光滑的表面,让它飞快地旋转着,一根粗麻绳拴一只铁皮筒,晃晃悠悠吊下去,挨着了水面,再抓住绳子,把筒晃几下,让它倾斜灌满了水,然后再吱吱咯咯地绞上来。等在一边的,怀里抱了竖起的扁担,和旁边的人闲话着。
日久天长,井沿上被麻绳勒出了一道道深深的沟槽,辘轳也越来越光滑,中间磨出了一个缓缓的凹痕。高速旋转的辘轳把打出的圆圈,井绳绞上来时吱吱咯咯的声响,哗哗啦啦的水声,我心里一直有那样的画面和声音,我以为城里和乡下这样的吃水井已经绝迹了,没想到在这个老宅又遇到了一眼井,我的喜悦就像井底闪耀的水光。
来过又很快走了的看院人说,这口井现在还在使用,井里的水很甜。并指着院子里的缸说,缸里的水都是这井里抽上来的。这才留意到一根拇指般粗的黄色胶皮管从井下通到地面上来,这会儿胶皮管闲着,瘪瘪的,像一条死蛇蔫蔫地挂在井沿上,看来,如今不用辘轳改用抽水机了。看院人是一位老妇,满脸皱纹,嘴有点儿大,笑容就异常灿烂,像一朵盛开的菊花。看了她的笑容,就像喝了一口这井里的水。很明显,她愿意这眼井现在还在使用,我也愿意。
想起那天看到这样一句话:白天我们在足够深的井底能看见天空的星星。当时就想,夜晚,当我们看见满天星斗,我们是不是正处在一个巨大的井底呢?也许只有当我们被幽深的黑暗笼罩,我们才能看见最明亮的事物。
井是一个睿智的老人,它什么都明白,又什么都不肯轻易说出口,它是笑着的,但几乎看不出它的微笑,那笑容既莫测高深又清明如水,让你在某一刻幡然悔悟。它的深邃恰好能让人看到一些明显但不易发现的事物,我从这眼井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和自己最真实的心意。这一天我最初看到这眼井的真实感觉是——安心。
“多么可爱,生活在
门廊、凉亭和水井黑色的友善之间。”
7。
原来这老宅里是有树的,有一株粗大的皂夹树,还有一株“龙抱槐”。只不过树都在某一个小院子里,不走到那里不容易被人发现。尤其是那株“龙抱槐”,在一个偏僻的小挎院里,像躲避着什么一样,静静地藏了自己。
我更喜欢这株“龙抱槐”。
其实,那是一棵树和一根藤缠绕在一起,树是土槐,藤是紫藤。树和藤都过百龄了,紫藤虬曲盘旋着,像一条龙一圈一圈把树紧紧箍缠了,看起来像一个整体,像一棵树了。很奇怪,连它们的枝叶看起来都那么相像,不仔细分辨,真看不出来是两种植物。
潮湿的深蓝色地面上,稠密的树影艰难地微微晃动着,淡绿色的槐花落了一地,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却不是槐花香。在记忆里寻找了好久,才意识到那是紫藤花的香气,但此时的紫藤并没有开着花。槐花的香也没有消失,它沉在紫藤花的香气下面,靠近地面那层薄薄的青苔。
紫藤的香气比槐花香要雅致温暖一些,近似春天午前的明朗时光,却有点儿让人昏昏欲睡,如同初恋的迷醉。槐花的香气是草药的香气,更清凉沉寂一些,像夜色,如同年老的相濡以沫。也很奇怪,这两种香气绝不混杂在一起,像染在粗布上的不同颜色的两道条纹,泾渭分明。在这里每种花香都成了一种美德,它们彼此独立又相互亲近,强烈的那个不霸道,淡弱的那个不趋附,像绝好的爱情。
我只能陷入一种漫长的回忆,和另一种更为漫长的向往中不能自拔。悬浮在空中的紫藤花香,我明白了它为什么迟迟不肯散去,与此同时,有两滴清泪落在了地面,与无言的槐花香融为一体。
浓浓的树荫里的那层青苔是有福的,这小院子里的一砖一瓦都是有福的。我长久在立在那儿,移不动脚步,却根本不明白长久立在那儿的意义。我带不走一丝一缕的花的香气,无论是紫藤的明媚,还是槐的清幽。
喜鹊长长的尾巴,轻轻滑下了一根柔软的枝条,枝条的颤抖里就多了一些忧伤。
8。
踽踽独行了半天,其实早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来。于空荡荡的院子里席地而坐是不适合的,门槛,檐下的石阶,围栏也是不适合的。阒寂的正午并不是人来人往,不妨碍人,但就是觉得不合适,即使脚歇下来了,心也还乱着。
穿过一条窄窄的夹道,来到一处后院,发觉这里才是一个休息的好地方。准确地说,这里不是后院,应该是一个天井,几座房子的后墙和山墙围起的,一个相对开阔些的,长方形的天井。我坐在其中一座房后面的台阶上,台阶和小腿一般高,像一只凳子一样舒适,只是隔了衣服隐隐感到些砖的潮湿和凉意。
从那些房子的正面,来到了它们的背后,突然觉得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消失了。除了青砖的墙壁和地面,除了灰色瓦片的屋脊,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过厅,没有走廊,没有廊前的石刻,和廊上的木柱,没有雕花的门窗,没有檐下的宫灯,一切繁琐的装饰,被一阵风刮走了。
地上也没有树,没有花草。半空里没有喜鹊,屋檐下没有麻雀。淡蓝的天空衬着飞起的檐角,简单的线条,明净的颜色,如一张黑白照片,黑的是一只斜飞的燕子交叉的尾翼,白的是两片甩出去的水袖,有一点妩媚,一点缠绵,一点悲伤。
我发现这里才是这座昔日官邸最好的所在,空阔。简单。干净。像一只刚洗过的碗。坐下来的这一刻,感觉像停留在一个字的空白处。而那个字是一个楷书的“园”字,横竖撇捺之间清静、幽寂,残留着一些淡淡的墨香,和一支笔停顿时回锋的轻响。
这是一个空档,庄严周正的宅第在此处松弛了下来。一种事物的正面都是它想表现给你的,只有背后,才是被它自己忽略的,才是自然随意的,才能突然认识它的真实面目。我陷入了一个格局,在这一个格局里,我像倒进杯子里的水,理解了谦和与自由的意义。
我也在此处松弛了下来。原来以为,我是独自一人在享受这一刻的美好时光,一低头,看见左脚边的一块石头上,一汪雨水里刚好飘过一朵云的影子。右脚边,两块砖的夹缝中,两片小小的翠绿鲜嫩的叶子,正努力地向外张望。
我当场怔在了那儿。
9。
我是一步一步退着走出这座庄园的。
像一个齿轮寻找自己的插槽,我苦苦寻觅了好久的东西都在这里,在过去的时光里,我必须抓紧时间和它们一一告别。
站在大门口,从敞开的各道门里,看院子中央的水缸,排成了一条线,像一些巨大的酒杯,摆在告别的途中,而其中辞别的酒,我已一杯一杯饮过。
阳光分明已然不是刚才的阳光,它有些稀薄,有些凉下来了。那些在阳光下或各个角落里蹲伏的梦,已然转身,向着我离开的方向。
想起了一幅俄罗斯油画,那幅画上,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站在船尾,看着河水快速向后退去。那幅画的名字叫《正在消逝的夏天》。
这一会儿,我就是那个女人,她告别的是她的锦绣年华,我告别的是那些破旧的砖瓦,那些黄花梨木的家什,那些几上的瓷瓶,墙上的山水,和那些角角落落里的柔软与宁静。我向后退去,所有的一切也都在向我相反的方向迅速退去。
时间的沙尘呼啸而去,我什么都抓不住,在时间里消逝的,不仅仅是一座庄园,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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