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敬迈:永远的坚守
文、吴大勤
这篇文章一直想写,一直不敢去写;这个人一直想靠近,我知道我无以抵达。读金敬迈,听金敬迈,一个本色还风流,骨质且真实的金老儿,让我的心在翻沸,血被点燃。
刚上中学时就读过他的《欧阳海之歌》,童年的时光除了雷锋、王杰,便有了欧阳海这个英雄。我知道有点调皮捣蛋有点血性的欧阳海,但我不知道金敬迈。象我原始知道武松鲁智深和八十万禁军林教头,我根本不会去理会施耐庵。也许唯其这样,方显我少年无知本色。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广州部队服役时在军区政治部大院,也曾邂逅金老,在一些文学的场,亦听过他的讲座。一次笔会还与他同桌对饮数杯,聊得一阵,投缘了,双手相握,发现金老的手这么有力,七十几岁的老人,酒量却比我大。
我对金老仍然没有太多的认知,除知道他写欧阳海外,还知道了毛主席接见过他,知道他当了123天文化部长(文化口负责人),坐了七年四个月的牢。
有次我与在广州部队时的领导郗芳谈起金敬迈,郗芳与金老很熟,他说我与金老很对性格很对气质,你读了他的《欧阳海之歌》一定要读他的《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你认识他还要走进他。他是这个时代的一个人物,有个人操守,有道德底线,有心灵坚守。还有,他是个特逗特好玩的老儿,象小孩一样,真实、机敏、好激动。(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org.cn )
妈哟!郗老大,金老都八十了,你还拿老人家开涮。哎,郗芳一脸认真,这绝对不是玩儿,金老是个讲平等的人,活脱一个孩子。
我开始留意金敬迈,从写作的圈子,从广州军区熟识他的人,从网络媒体。随着更多的了解,我对老金由崇敬而热爱,由佩服生喜欢。
说过往的金敬迈,绕不过欧阳海,那本让他扬名给他带来光荣和耻辱,给他带来虚华和灾难的《欧阳海之歌》。谈今天的金敬迈,一定要说《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写欧阳海,金敬迈在梦里,在睡眠中。写那个月亮和那个天空,我们的老金醒着呢。他象五四以来那些仁人志士们揭露天朝文章的瞒和骗一样,追问、诉求、还原真相。以他的经验和苦难,告诉人们,一个有着5000年文明的国度,仍有着高贵、尊严和人性之美。他常会说起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句话:“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是否配得上我所受的苦难。”
是的,写欧阳海,他就想着不负今生呢!
赌气、逞强、不服。28天,他写成30万字。奇迹,这只能是金敬迈干的事情,等闲之辈干得了吗?
解放军文艺社一位叫鲁易的副主编来组稿。听说金敬迈写的小说,想看一看,金敬迈把稿子拿给鲁易,把这主编弄得瞠目结舌。那满纸鬼画符一样的天书。金敬迈说我念给你听吧,其实金敬迈也不能认完这些字。古人一天能挥毫万字,已是神笔。金敬迈是在创作呀,一天就折腾了一万多字。好在,金敬迈从小就机智,聪颖,更有着要强好胜的性格。认不来的马上就变就编,他本来是话剧演员,声音很动听,用他那浑厚宽阔的男中音诵读:一九四0年阴历十月二十三,乌沉沉的天紧紧扣在山顶上。平地上初冬刚至,老鸦窝早已是严寒逼人了。从西北方刮来的几团灰白色的云彩,绕着山尖不肯离去,云层顺着山背漫下来,山区隐没在一片雾霭中。几只老鸦,扑打着翅膀,匆匆忙忙自天外归巢,山上留下了一片凄凉的呱呱声。它们像是替老鸦窝的穷苦人鸣不平:“苦哇!苦哇!……”
读着读着,金敬迈眼里跳出泪水,他写的人物,就是他的自况,他的经历,他的内心呀。欧阳海的童年,正是他的童年,欧阳海的四妹子就是他的小妹妹。那属于贫穷属于苦难的家庭,已带给了少年金敬迈的忧郁和敏感,带给他泪水问天空。那时候,全家住在窄小的房子里,总是吃了上顿没了下顿。年晚到了,父亲和妹妹染上重病。为了治病所有家当已经卖尽了,父亲仍然奄奄一息,妹妹瘦得皮包骨的连门槛也爬不过了。金敬迈在夜里啼哭,那怕自己死,也不忍让亲人死去。懂事的小敬迈收拾行装,到街上为人擦皮鞋,去叫卖烧饼油条,他要一分一厘地积攒,救活自己的亲人。做这样的小买卖也极不容易,因为触犯了街上那些小混混的利益,小敬迈被他们打翻在地劈头盖脸一阵打,还被抢去赚来的那几个小钱。父亲救活了,妹妹救活了,金敬迈因劳累和营养不良而晕倒。
金敬迈在写欧阳海四妹时自己的妹妹便在眼里,欧阳海的四妹子饿死了,金敬迈泪流满面。这是一个荡气回肠感人的故事,让这位阅稿无数的副主编也感动得哭了。他用三天听完整部小说朗读,激动地说:“这是一部震撼人心的佳作!”他认为这部作品马上可以付印。1965年7月,《欧阳海之歌》在《收获》发表,同年10月,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刘少奇同志听说这本书第一版印了15万册,高兴地说:“这样好的书,印1500万册也不多!”
因为《欧阳海之歌》,金敬迈火了,发行量近3000万册,几乎创下中国小说发行量之最。也许只有那个时代才会有这样的数字这样的事情。当时,全国所有的报纸全文登载了《欧阳海之歌》。这样一个大喜,为日后的大悲留下祸根。金老说,这种祸谁也逃不了的,在那个时代这本书大红酿成他一生的坎坷,也让他有了一生的传奇一生的精彩。
《欧阳海之歌》的出现,轰动全中国,也轰动中南海。金敬迈飞黄腾达,一个调令,他来到北京,登上天安门。他进了中央,毛泽东、周恩来等一批国家领导接见并宴请。哎,真够风光的,他成为当时的中央文革小组主管文艺组的负责人,而组长就是江青。只123天,惊喜、惊恐、惊惶……这莫明其妙的日子。金敬迈知道是开罪那个人了,他有太多无奈,有太多不知所措,最后他是违抗那个人了。江青,他感到挺可怜的一个人,他没有恨她。从那个小县城走出,她一直在撑,在挣扎。她也一直受压制,受歧视。最后她有机会了,她想整谁整谁,她疯狂了。这应了一句名言:“上帝要毁灭一个人,先让他疯狂“。
金敬迈被关进了秦城监狱,一关整七年零四个月。这绝对是昏天黑地的生活,一个还处在青春的生命,一个喜极而悲的命运。不过,那个人人自危的年月,谁能逃得过这样的命运!那时代,多少显赫的人物,进监狱,挨批斗。有几多活活被打死的,国之劫,人能不劫?
在秦城监狱的日子,金敬迈被囚禁在一个小室里,有时连续六七个日夜的刑讯逼供,不能合眼,八颗牙齿被打掉,其中一只眼睛几乎被打瞎。他的双腿被打得又红又肿,连裤子也脱不下。宁可死,他无罪可认,也绝不胡乱认罪,也没有因为遭受毒打去检举揭发他人。他对墙喃喃,看着天花细语。他想过自杀,但马上警告自己,不能,亲人、天地、万物都是他活着的勇气和力量。他以背诵保持记忆,他以思考激活头脑,他以良知和自觉让自己的生命哲学。炼狱,让他更无畏顽强更存血勇。坚守,时时刻刻,一生一世,生命的坚守,心灵的坚守。
时至今日,提及前尘往事,金老几多唏嘘,心有余悸。更多的时候,唯以一笑,掩去那不堪之痛。
当那一天金敬迈走出监狱,他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他有些糊涂,有些伤怀。他举起头,看着阔阔的天圆圆的月亮,他呛然而叹: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
《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就是他狱中的真实写照。不过,你把今日的老金当成当年的小金你就小看他了,监狱的磨难,日子的风霜,大量的阅读,长久的思考。点燃他心中的烈火,化成他心中的清明之气。他可以与司马迁、屈原、杜甫下酒了;他可以看到秦始皇的俑一个个赳赳向他走来;他可以对着天地万物日月星辰在历史的河谷哈哈大笑。是的,他是可以为自己做一场葬礼,为自己写一首酣畅挽歌。是的,《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才是他的荣耀,才是他的畅快。那带着痛绝的回肠荡气,那带着对人性恶之本性的揭露,和对一个世界的控诉。还有,他用了很多调侃的嬉皮笑脸看似轻松的手法,自嘲嘲世,自殇警世。浇灌心中块垒,荣耀文学世界。这些文字既是人格洄溯,又有着无边的忧患,有着作为大写的人的品格和灵魂维度。壮哉,这就是经历九死一生经历了任何艰难困苦的金敬迈所具有的肝胆和魂魄。
在《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里,他写对人生理的摧残,由于控制饮水,最后连喝一大口都不会了:容易呛住;写对人性的戕害,在牢房中关久了,偶然看到一个笑容,都在作者心头激起了一阵强烈的涟漪:“有年月没人冲我笑了,笑容对我来说,那是非常陌生又十分遥远的一种人类特有的表情。”写对生命的热爱,在监狱里小心饲养两只受伤的小麻雀,最后又恋恋不舍地放飞。偷偷种几瓣蒜头,只为能看见生命在成长;写对自由的向往,省下小块窝窝头去喂蚂蚁,在放风场吹蒲公英———处处充满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金老还有着一些戏谑式的描写,看似轻松,但这黑色幽默正是那个时代的症候,是一个大地的阴霾,请看看“我”在狱中触犯狱规,惶恐不安中想象等待自己的惩罚,作者写道:“要是枪毙”,“身后跟着几把洋号,嘀嘀嗒嗒一吹,也还是别有一番气派”,“如果是绞刑”,“要是把我吊在绞索上,我无论如何也要抓住绞索,做它两个引体向上,我不能老老实实在那根绳子上悬着”。
此等享受强奸的自虐,书中随处可见,这是八大山人的心灵之痛,伤心痛绝呀,这笑里,肝肠已断。七年四个月,司马迁被阉割的疼痛,和一个男人变性后还是男人的耻辱。七年四个月,他终于成不了自己,他的苦难,酿成了必须背负历史之重。是的,原野的燃烧和泛滥,大地的杀戮大河的被劈开,纵横在他的恣意里。他的纵横捭阖的如椽大笔,已不是写《欧阳海之歌》的派克了。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让他的思绪足够辽阔,上万个日日夜夜让他的思考足够长久缜密。他或者字字辛酸,亦无须字字辛酸;他可以高声调侃,但不必声嘶力竭。不需要用文学青年的以身体和生命痛斥呐喊。他可信步闲庭,脸带微笑,以他的头颅和智慧,以德服人。
呵呵,他的自嘲自讽,已见了大智若愚,会激动好较真那是金老的今生,是他的气质所在,他始终喜欢本质,坚守本色。
狱中之苦之辱,让他的文字得以温暖和复合,那历史的碎片成就了他,他托起了昆仑的落日,登上泰山的绝顶,在庄子的鲲鹏飞起时,终成为蝶。他有了力量和勇气。书中,他写一个渺小的生命,在大潮的裹挟,被命运摆布,那是因果,是生命的轮回,谁也无以抗拒呀。他发出一声叹,他的心软呀,有着悲悯。
金老亲切、平等而温暖,自觉觉人,有着对人类和万物关怀的宽广和深度。让人感觉人性的光芒,人情的润泽。他认为人人都有对国家、民族、历史和现实的个人见解。象文明发达国家一样,人可以通过政治来实现自我。人格是人类重要的东西,甚至在国家社会层面之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人格的层面于人是平等的。
看我们刚刚恢复人样的金敬迈,1979年刚平反不久,边境开战,已49矣,这小金也变老金了,他还积极要求参战,和部队一直打到谅山。国家有难,这位血性的匹夫或国士是必然义无反顾以身许国的。
2003年春天,非典疫魔在广州肆虐厉害,时年74高龄的金老,已是离休多年了,还穿着“决战SARS”的T恤冲进了对奋战在SARS中的医护人员的报道队伍中,深入医疗前线采写抗非的英雄事迹。采访中,他冒着生命危险,深入医院隔离病区,为因抢救病人而献出生命的好医生邓练贤写了长篇报告文学——《好人邓练贤》。这位受尽风霜的老人,总是以满腔热血,献上他的赤诚乃至生命。
他心怀苍生,人间有痛苦,大地有磨难,他不能幸福。
春节时,郗芳打来电话,说约了金敬迈。早上起来,天气阴沉多日,今日露了阳光,携子一凡驱车前往广州。我们相聚省第二人民医院,这医院的前身是解放军177医院,我在这里工作了四年。2004年金老曾经为这个医院血液科主任,医学博士王玲写过《我看见了天使》的报告文学呢。王玲是全省典型,金老敬重她。那时金老的夫人来这个医院住院,他看到了她的医风医德,看到她对病人的态度。金老夫人病重来住院,王玲知道她无法治疗了,金老也知道。要过年了,王玲笑着对金老说,让阿姨回家过个节吧。这是一种可以与人心有灵犀的沟通,有着关情,有着暗示。金老说,她其实是告诉我让老伴回家看看病人才走得踏实。金老几次对副院长郗芳说,我看见了天使,他以此为题写了王玲事迹的长篇报告文学,后来还被改编拍成电影呢。
相隔七年又见到金老,金老精神尚好,满头白发依然。一件显旧的皮外衣套在皱个拉之的灰毛衣上。瘦了,八十一的人,你不能要求他虎虎生风地威猛了。从他的目光和举手投足,让你感到他傲然之骨力,平和平淡里藏了桀骜。颇像金庸笔下浪迹江湖的剑客,在寂寞里,遇着不平,霜刃吟啸。
他是一个守望者,注定着孤独和悲剧性。
在冬日的阳光下,他笑容里昨日的波澜壮阔。他的坚守和执着让我望尘,这世界缤纷灯红酒绿,这金老依然一个军用绿水壶,永远的军人本色。质地如初,姿态如初。眼前世界落花流水,沧海桑田。金老守望着也许是一种不期而至的惊喜或者是遥不可及的梦想,让历史沉重人类沉重,让时代产生思想,照亮人生。
还好,金老谈锋甚利,反应奇快,说话滔滔不绝,嬉笑怒骂依然形于脸上。我与他握手,那是温暖的绵软的一双手。我说金老当年我握你的手能感受一股力量,金老笑着加力,从那力度里,仍可感觉了他跳动的脉搏和激情,依稀又看到当年一袭军装、风华正茂、激扬文字、心潮逐浪的金敬迈。
我细说他的当年,对了,他点着头,笑了。有时自己也加上一些内容,他的语言始终抑扬顿挫,声音底气十足。我说他是八十岁的青年,他说还好,有人说我是愤青呢。当我有说得不对时,他会来句胡说八道,香港的记者乱写。说完,依然一脸的慈祥一脸的笑。
我的嬉皮笑脸可能真对了金老,我经常会冷不丁地冒出句笑话。比如,金老你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帅哥,他会来句丑死了,都没有姑娘爱呢。我九岁的儿子一凡就在旁边打趣,金爷爷你还经常陪江青看电影哩!不诚实。把金老的眼泪都逗出来了。金老说,陪江青看电影,比工作还花时间,跟坐牢一样难受。有人问起江青是不是挺好的一个人。金老摇摇头,哎,这江青,小肚小肠的,很难侍候。
金老不掩饰,如往昔,昂着头颅,说真话,不容虚假。我们谈正经时,金老总念叨人的平等,生命的真相,骗人骗已骗历史是可耻的。
我以为金老是时代硬骨铮铮的标志,他说不,不就是不,宵小生畏,他的全部就是坚守。
他与吴一凡合影,一凡比他矮一截,他对着我摆摆手叫先不要拍。他鞠下身子,与一凡保持高度了,才示意我,可以拍了。这一刻,真教我感动!
金老是一本历史的大书,今日寥寥数千言,不能表达其大写的宽厚的毫厘。今生如有幸,真希望能为金老写一本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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