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爱

 

　　爱是困难的事，因为爱是付出，不如收受来得方便。爱也是简单的事，因为爱是关心。凡有感情血肉的，不可能不对一些事付出关心。就算偏执至极的人，扬言他恨一切事与人，可是他让自己活着，吃、睡、生活……他还是在爱，爱他自己。

 

　　所以，有关爱的学问，也不过是如何去付出自己的关心罢了。

 

　　付出的对象不同，因此有不同的爱。一般的分类，付出的对象大，叫做大爱或博爱，比如爱国家、爱全人类；付出的对象小，叫小爱，像爱家、爱父母、爱子女、爱情人、爱朋友。关爱自己，虽然对他个人来说，一样是非同小可的，怕比爱国家、爱全人类都伟大，可是旁人多半不大承认，所以只叫自私，还沾不上爱的边。

 

　　一切大大小小、伟大与不伟大的爱里头，唯有男女之爱有专有名词，叫做“爱情”。凡有“爱情”两字的事件，必定讲的是男与女，当然不限定非是一男一女。现在偶尔也有男与男，或女与女之间的“爱情”事件，因为是新加盟“爱情”此一名词，还要再观望几年，现下不予置论。

 

　　男女之爱所以单单被突出成为爱的代表，恐怕跟这一点有关，就是男女之爱的“接触面”比较广。爱国的人多半要把国家拟人化为“祖国，我的娘亲”或“法兰西，我永恒的恋人”……字面看上去虽也有形有体，要亲吻要拥抱却不大容易。至于“要拥抱全人类”的狂热分子，多半数学不大好，说这种大话的时候忘了计算，这工程说不定花十辈子都做不完。

 

　　人与人相处，无论父母子女间、兄弟姐妹间、朋友同事间，再亲再密，都有个界限决不容越过。唯有男女之爱不同。在一般人承认的伟大爱情里，所有的恋人都可以在肉体心灵上密切结合，并且结合以后，以他们的爱为武器，对抗全世界。“全世界”在此自然也得算做抽象名词，因为没有十分精确的重量与体积，所以爱人们在这一点上都很勇敢，只要爱了，马上决定“用我们的爱来抵抗整个世界”。

 

　　因为人类是这么单纯的只有男女两性：男人遇见的总是女人，女人遇见的也多半是男人。很少人会一出门就遇见国家，遇见政府，遇见社会什么的，虽然出门总会碰到人，许多人，然而无论如何也还够不上“全人类”。所以人在付出爱时，常常就地取材，男人爱女人，女人爱男人。

 

　　熟悉的就是这一类的爱，所以，凡要形容比较抽象、复杂、不可思议的爱的关系时，通常也拿男女之爱做比方。脚踏两只船的文人爱说：“文学是我的妻子，戏剧是我的情妇。”而人们也就像羡慕那些有办法的人一样，钦佩他的齐人之福。

 

　　人类爱中只有一样爱是特殊而奇异的，即是对神祇的爱。这种爱发展到极致时，便成为单纯的敬畏，且是热衷于付出，疏淡于收回。求神拜佛的人掷了大把香火钱进去，并没要求老天记个账，以备日后讨回。当然搁在心里想的要求不少，然而得不到也觉得是应当，得到了就觉得是恩赐，立时再加倍付出去。这是非常不平等的爱，然而人们乐此不疲，看看行天宫的进香人海便知。亏得有此不计较的爱情存在，才使人能把爱情视为文学，而不是加加减减的数学。

 

　　之二：所谓男人

 

　　所谓男人，是婚前叫“跟班”，婚后叫“老爷”的家伙。

 

　　所谓男人，是婚前看你，婚后看报纸的那人，当然啦，报纸天天换哪！

 

　　所谓男人，是婚前在床底下找袜子，婚后向太太要袜子的人，要的方法是：“你又把我袜子弄到哪里去了？”

 

　　婚前他时常“小心求证”：“这东西你还喜欢吗？”婚后他时常“大胆假设”说：“这东西你绝对喜欢，太好了。”那“太好了”的东西包括洋酒一瓶，洋烟一条，还有你过生日时送你的书：《如何做一个女人》。你不能为了洋酒开始学喝酒，也不能为了洋烟学抽烟，至于“如何做一个女人”，你已经做了半辈子了。

 

　　男人婚前的错误都是很可爱的。

 

　　约会时他早来了十分钟，你又迟到了半个小时。他说：“没关系，我才等了五分钟。”

 

　　男人婚后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

 

　　他跟人说：“女儿嘛！让我算算看……嗯，”他扳了指头，又皱了眉头，终于得出结果，“我女儿今年八岁啦！”

 

　　大家都知道你和他才结婚七年。

 

　　男人婚前的好处很多：看电影帮着买票，买东西抢着付钱，坐车为你开门，上馆子为你拣菜，写情书供你解闷，讲奉承话让你聆听，表演“此情不渝”的连续剧让你观赏。

 

　　男人婚后的好处也很多。

 

　　他看你总是心不在焉，使你省下许多置装费。每穿那穿了一百零一次的绿洋装，他总是说：“怎么没看过，什么时候买的？”

 

　　他锻炼你的能力：“怎么连保险丝也不会接？怎么连插头也不会修理？怎么连老鼠也怕？怎么连路也不会认？怎么连……”最后你什么都会了，女人就是这样学会修理男人的。

 

　　他使你成为烹饪名家：“那天和小吴在馆子里吃的那道菜好吃极了。哪天你也烧来尝尝。”

 

　　“什么菜？”

 

　　“有墨鱼、有海参、有白菜、有红萝卜，还有小黄瓜，哦，有笋……”

 

　　“怎么做的了？”

 

　　“嗨，烧的呀！”

 

　　你不得不看遍三百多个食谱，才找到这道名菜。当然你也就学会烧菜啦！

 

　　他培养你各种美德：用微小的家用教你“节俭”，用“结了婚的女人还打扮什么”教你保持“朴实”本色，用“死盯着别的女人不放”来教你“容忍”，用“别臭美啦”来教你“谦虚”，用“男人是茶壶，女人是茶杯”来教你“博爱”。

 

　　简直可以说女人的完美是男人造成的。

 

　　当然啦！你如果不结婚就得不到这种机会。

 

　　【赏析】

 

　　真正的爱情并不一定是他人眼中的完美匹配，而是相爱的人彼此心灵的相互契合，是为了让对方生活得更好而默默奉献。这份爱不仅温润着他们自己，也同样温润着那些世俗的心。真正的爱情，是在能爱的时候，懂得珍惜。

 

　　【作者简介】

 

　　袁琼琼，1950年生于台湾新竹，祖籍四川眉山。曾多次获台湾《联合报》小说奖、散文奖及《时报》文学奖等。作品主题大多围绕都市男女情爱，著有《春水船》、《自己的天空》、《恐怖时代》以及长篇小说《伶生缘》等。长期参与电视及电影剧本写作，如《大城小调》、《红男绿女》、《家和万事兴》等。